“我们这一趟要去哪?”尤不凡问道。
李微言抬头看了眼前方,抬手像是在扯一根旁人看不见的线,然后摇了摇头。“不知道。”
李微言是个一问三不知的,尤不凡也没有继续追问。
驴车脚程慢,倒是让她有机会好好看看这阔别已久的人间。
正值农忙时节,道路两旁的农田里,农人们正争分夺秒地收着作物。烈日从他们的斗笠上滑下去,又打到他们的赤膊上,然后又借他们的汗水,跃去别的地方。
驴车从田埂间慢慢走过,驴子也被晒得难受,噫吁地叫着。板车颠簸,烈日曝晒,李微言却居然还能脸上盖个草帽,安然地打盹。
尤不凡许久未见这般有乡土气息的忙碌的样,心下颇多感慨怀念。
“看惯了天界的盛景,回首再看这人间景象,真是颇有生机。”
李微言拨开草帽笑了笑,然后又摇了摇头。
“殿……方士为何摇头?”
李微言笑而不语。
然后,驴车就栽进了坑里。
尤不凡狼狈地从坑里爬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和泥土,然后又一只脚踩进了水沟里,险些又栽进去。“怎么回事?!”
李微言早就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了地,草帽往头上一扣,看着她这副模样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是驴子馋嘴,想吃地里的庄稼罢了。不凡啊,你马上就能体验到更有生机的场景了。”
更有生机的场景——指农夫怒气冲冲地带着几个人围上来,大声喝骂着他们糟蹋庄稼,骂得尤不凡狗血淋头。
李微言和万里非常识相地避其锋芒。
而尤不凡堂堂的无名殿司务官,被几个农夫农妇骂得抬不起头,唾沫星子洗脸,差点把她埋了。最后还是掏了银子才息事宁人。
好不容易把驴车推回路上,尤不凡郁闷地看着李微言二人:“为何他们只逮着我骂?”
李微言卷了卷自己粗布衣裳的袖子,然后又递了个目光到尤不凡身上的锦服:“因为你看起来最有钱啊。”
“可,可……我以前出差时,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啊……”尤不凡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着实不解。
“你那时但凡出门,骑的都是官家的马,腰间挂着令牌,后边跟着几个威武雄壮的副官,谁敢为难你。”李微言笑呵呵的点破其中缘由。“人情世故,尤大人,生疏了呀。”
跟在天上一见到其他上神就摆着一张臭脸怼人、与诸神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不同,李微言在人间时,脾气突然就好了一大半,靠着上门说两句吉祥话就能混上几顿饭,跟路边的乞丐都能攀谈上两句。
江湖骗子风采不减当年,让尤不凡大开眼界。
李微言说自己人消息灵通,尤不凡一点也不奇怪了。
驴车行至半途,远远在路边看到一个背着包袱的少年。少年看起来年纪未至及冠,身着皮甲劲装,腰间配着一把横刀,挺拔得像路边的杨树。
那少年一见驴车就激动地打着招呼,几乎要跳起来了。
驴车慢慢悠悠地停在路边,他眼前一亮,立刻就跑过来。
尤不凡按住腰间横刀,想着这小子若是劫道来的就让他吃些苦头。
少年跑近,看到车上坐着两个姑娘,就突然不好意思起来。
“那个……我的马跑丢了,二位姑娘可不可以捎我一程?”少年的目光炯炯,灿若朗星,一笑起来就露出白净的虎牙,脸上稚气未脱,身形却已结实,显然是习武之人。和他那张干净的笑脸不相称的,是他有些狼狈的头发。
李微言的目光先落在他周身细节上。
腰间的横刀的刀鞘表层是皮革质地,做工讲究,看着不是寻常人家。腰带款式也显然是京城风格,鎏金扣子很新,鞋子是登云履,上绣着白浪纹,虽然衣服不是什么名贵布料,但这一身也不便宜。
包袱的打结方式生疏,可能不常出门。
看起来不像是劫道的匪徒,倒像是第一次出远门的倒霉少爷。
“不知少侠是要去哪?”李微言挑眉笑道。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我去飞云庄,不知二位是否顺路?”
万里听到飞云庄的名字,转过头来看他。
李微言点点头:“巧的很,顺路。”
“多谢!”少年人一拱手,就跳上车板,傻乐地看着二人。
“不知少侠姓甚名谁,何方人士,去往飞云庄,是为何事啊?”李微言笑得很亲切。
尤不凡不着痕迹地往角落避了避,司长露出这表情一般就是要诓人了。
少年果然是个初入江湖有问必答的乖小孩:“在下叶祁,乃是京城除妖司新任刑探,此行正要前去飞云庄查案,未曾想到半路我那马儿却跑丢了。多亏几位仗义相助,要不然我恐怕是要走着过去了。”
“哦——原来是上官呐,幸会幸会。”李微言故作惊讶。
尤不凡一听到除妖司几个字,差点被口水呛着。她睁大眼睛,上下打量着这个有些冒傻气的小子。
“嘿嘿,你们叫我叶祁就好,不用叫什么上官。”叶祁挠着头笑的样子,看起来更傻气了些。
“哦,叶少侠……这般年纪就已经是朝廷刑探了,真是年轻有为,前途不可限量啊。”李微言赞叹道。
叶祁笑得更不好意思了,脸上都飘起了红晕。“没,没那么厉害啦,谬赞了。”
“只是不知,这飞云庄出了什么案子,竟要劳动京城的刑探大驾?啊你别误会,我也不是有意打听,只是我们一行人呢,要去飞云庄附近访友,这生怕,路上又遇着什么妖魔鬼怪不是?少侠也知道,这路上的匪徒已经够叫人害怕的了,要是遇到妖怪……”李微言露出有些为难害怕的神色。
叶祁拍了拍胸脯:“无妨,若是遇见妖魔,我来护你们。至于那飞云庄……也不是什么大案要案,无非就是出现了些妖异之象罢了,你们不用太害怕。”
“哦——有少侠这话,我就放心多了。”李微言脸上又挂上温和亲切的笑容。
尤不凡无语地捂着脸,这小子的嘴巴是漏斗吗,随便一问什么都漏出去了。别人都快问出他家底了,他连别人姓甚名谁都不知道,难道除妖司是无人可用了吗?
她们两个要是心怀不轨的恶徒,这小子怕是连骨头渣都不剩了。
这感觉就像看到了自家孩子在外边丢人一样。
『我们除妖司已经沦落到让这样的傻孩子出来查案的地步了吗?』
李微言干笑两声,法术传音道:『尤大人不能以貌取人啊,说不准人家挺能干的呢。』
“不知二位姑娘名讳?”
李微言笑着应道:“在下李微言,是个游医,这位呢,是尤不凡尤女侠,是在下的朋友。”
“幸会幸会。”叶祁热情地朝尤不凡拱手行礼。
尤不凡扯起一个笑容,回了个礼。
李微言倒是乐呵呵地跟叶祁攀谈起附近的风土人情。二人相谈甚欢,不多会,两人都勾肩搭背起来,称呼也从“叶少侠”变成了“叶小弟”。
“叶小弟,你可知道,飞云庄特产的清蒸鳜鱼,与别处不同,肉质鲜美嫩滑,入口即化,若是口味重,夹一块鱼腹,沾一点淮香酱油、镇江香醋和蒜末调成的蘸汁儿,那味道也是相当不错呀。你这趟去可一定要尝一尝。”
“还有附近东临乡的五香鸡,也是江南一绝。用的都是散养的小草鸡,掏空内脏之后,灌上当地秘制的五香料,外边刷上一层蜜糖一层酱料,大火烤皮,小火浸味,那五香鸡,皮脆而肉嫩。一口下去,唇齿生香啊。”
李微言一聊起吃的就滔滔不绝,听得叶祁和万里直流口水。
“李大夫都这么说了,那我一定得去尝尝!”叶祁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止不住地咽口水。
等到了车行至飞云庄附近时,这两人关系好得都快结拜了。
尤不凡全程一言不发,叶祁还以为是自己哪里惹着她了。李微言笑着打圆场说:“她就是这样的性格,叶小弟不必放在心上。”
『我说尤大人,你好歹笑一个嘛。都已经不是除妖司司长了,干嘛还对新人这么严苛。』李微言拍了拍她的肩。
尤不凡无奈地叹了口气。小的是这样,老的也是这样,除妖司没救了。
“前面就是飞云庄。”万里抬起马鞭,指着远处一片白茫茫的荻花洲。
李微言看向渐近的荻花洲,目光逐渐柔和下来。
飞云庄坐落在月停湖畔,以荻花洲盛景闻名,庄前荻花丛繁盛,底下水陆难辨,因此只能从修好的木制栈道上过去。
待马车到了木制栈道前,放眼望去,就几乎是一片荻花的海洋了。
近一人高的荻花丛像迷宫一般将飞云庄围在中央,似雪的黄白穗须在风中飘荡。常有渔夫撑着竹筏,破开水边的荻花丛,像是飞雪中飘出的落叶。
叶祁跳下板车,朝三人拱手作揖拜别。
李微言拿着草帽向他挥了挥手,笑着目送他走入荻花丛。
“大人,我们去哪?”
李微言从袖子里抽出扇子,在手中转了起来。“去镇上吃点好的,走。”
“不进飞云庄吗?”
“不急,吃完再说。”
尤不凡确实没想到李微言来干的第一件事就是钻进酒楼,把她路上提过的美食全点一遍。
看着大快朵颐的主仆俩,尤不凡拿着筷子端着碗,有些踌躇。她靠着汲取灵气清气就饱了,所以有点搞不明白为什么殿主能对凡间饮食抱有这样持久的热情。
两人吃饱喝足,步调一致地摸摸肚子,打了个饱嗝。
“听说了吗?飞云庄最近闹鬼呢。”隔壁桌小声讨论起来。
“什么闹鬼,我听说是闹妖怪,前几天不是还有大师来看过,说庄子里妖气冲天的,所以大庄主夫人才接连流产的。可怜大庄主,至今膝下无子。”
“何止啊,我可是亲眼看见湖里漂出来干尸的,肯定有妖怪作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