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不缺会在梦里想起那一天吗？

会想起自己被乡邻的尸体压在底下，一直哭，哭到嗓子都没法喊出声音，连呼吸都快呼吸不了的感觉吗？

会想起阿刘婶摸着她的头说，长得这么乖，要不做我的闺女的样子吗？。

会想起他们一家被掩埋在土里的样子吗？

老人不是总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为什么世道不是这样的呢？

世道不该是这样的。

笑着送了她一颗糖的姐姐，最后不应该出现在谁的案板上。

帮她照顾小狗的老人，也不应该死在谁的棍棒下。

而给了她饭吃，又拼命护着她的阿刘婶，不应该那样胡乱潦草地躺在泥坑里。

这世道不对，她就让它对。

熊熊烈焰将整座问心观付之一炬，那些在火中几乎成为焦炭的人，临死前仍然在互相争斗，直到在灰白的大火里彻底成为灰烬。

李不缺拔出短刀，平静的血毯涌起血浪，直扑向血煞，同时她隐遁在血幕之后，在血浪被无形屏障挡住的同时破浪而出。

在那一瞬间，她忽然有种十分异样的感觉。

她好像置身于苍生之上，离一切都很遥远。那些在大地上忙忙碌碌的，庸庸碌碌的人，蚂蚁一般的人，只要她一捏手指头，就会灰飞烟灭。

人间的恶也好，善也好，再也不能束缚她。

她成为了超然于这世间万物的存在，只是行走在人间，便足以让人间血流漂杵。

“小白她……怎么了？”

在旁人眼中，她停顿在了那里，手中的短刀迟迟没有落下。

阳无极大喊一声不妙：“她被魇住了！”

而魔种的反应与之前每个试图接近它的人都不同，它伸出藤蔓，热情地缠住了李不缺的手。

李不缺空洞失焦的灰白眼睛盯着远处，瞳孔里倒映出阿竹温柔地伸出手的模样。

“不，不对。”沈晏反应了过来，惊恐地大叫道。“魔种的目的，一开始就是小白！它本就要抛弃一个将死的宿主，去寻找一个更加年轻强大的宿主！是它将小白引来的！”

那个酒馆透露落阳岗的小贼，那个在夺天观的三眼怪，都是把小白引来这里的陷阱，就像捉鸟时在鸟笼前面摆放的米粒。

小白从进入这里，感受到的听到见到的，跟沈晏感受到的那种强烈的排他欲望是全然不同的。沈晏看到那些自相残杀的魔修时，完全能够理解他们此时脑袋里在想的，可小白，她只是说看到了故人。

魔种为小白准备的魇，跟别人都不一样！

白渊闻言脸色大变，瞳孔立刻收窄，露出狐眸，九尾尽出，但即便如此，出了正心罡的保护范围，也几乎是寸步难行，不得不撤回来。那样巨大的压力，让白渊更加确认，李不缺能走到魔种面前，是那魔种有意为之。

“小白——！醒醒啊！！小白——！！”沈晏急疯了，难道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小白被那该死的魔种吞了吗？！

“若是在魇中……青丘有一破魇秘法，无极真人，青玄子道长，请为在下护法。”白渊双目显出一种极其耀目的蓝色，狐耳现出形貌，真身尽出，双手捏诀，指尖流光飞舞，跃出法阵，如一只飞虫般慢慢地落到了李不缺的身上。

同时羽袖一扬，一道光可鉴人的寒冰影壁拔地而起，将魇中景象投射出来。

“幺妹儿乖，在这等着娘亲，娘很快就回来。”一个妇人的声音传出来。

五岁的李不缺点点头，抱着娘亲给的竹篓，里面装着她喜爱的玩具和娘亲总也不买给她的冰糖葫芦和平常舍不得吃的白面饼。

妇人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十几步，然后便掩面快步离开了。

小女娃抱着竹篓，很快就开始感到害怕，她大喊着阿娘，阿娘，然后抱着竹篓往阿娘离开的方向跑。阿娘听见了她的声音，便跑得更快了。

她还那样小，很快就被山路绊倒，竹篓也滚下了山坡。她一直哭，问是不是她不听话了，她以后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回应她的只有山风。

这是李不缺所有故事的开始。

算命先生说过她是天煞孤星，走到哪，克到哪。

李不缺很讨厌这个算命先生，因为他算得好准啊。

她这一生所有重要的东西，都留不住。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见过人吃人。她流浪了好久才走到一个愿意收留她的村庄，那里的村民人都很好，愿意给她吃的，会把自家孩子不要的衣裳送给她，她住在破庙里，大家也都照拂着。阿刘婶没有子女，为了能把她带回家养，还被丈夫打了一顿。

然后，那座村庄血流成河。她躺在尸山血海里，把眼泪都流干了。

她遇到一个愿意收留她的怪老头，老头脾气怪营生也怪，但是人很好。她决定要给老头养老报恩。她努力地去学那些他说能出人头地的怪东西，但没学出个子丑寅卯。于是她认真赚钱，每次都要存下一部分当做老头的养老钱。

她为了怪老头不要死在外边，也很努力地想要帮他。然后她被妖兽追，被救了她的小剑仙追，被不知道哪里来的神仙追。她差点就死了，还好没死。

可惜没死。

只是怪老头再也不需要一个捡来的娃娃了。

后来，她遇到了三只小狗。她真不会取名，就叫他们大黄，二黑，小花。四个年纪都很小的动物，蜷缩在一起，度过一个又一个寒冷的夜晚。

抱着小狗的时候，她竟然会觉得，未来是有希望的，是可以过好的。她努力攒钱，以后买个大院子，大黄二黑小花还有他们以后下的崽都能养得下。

但是，二黑和小花，到了别人的肚子里。

于是她第一次杀了人。

还被一个魔修拐去做帮凶。

她成了满月那晚向他们求救的妇人。

而那个老王八蛋杀了人，还要揪着她的脑袋，把人肉塞进她嘴里。

她吐了一整夜，几乎要将自己的胆都呕了出来。然后她反抗了，而她软弱的反抗，在真实的痛苦面前很快就土崩瓦解。

她觉得自己是个软弱的人。

她成为了伥鬼。

她在火中哀嚎，在床榻上等死。

她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她看到血，

她看到肉，

她看到少女的头颅摆上餐盘，

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伥鬼，

都是疯子，

他们在吃肉，

她也在吃肉，

她开始麻木，

她似乎要疯了，

还好，她还有一只小狗。

但是很快，

她的小狗成了冰冷的尸体。

还好，她很会缝尸体，也会让尸体活过来。

然后她用烧了自己的火，烧毁了困住自己的监狱。

她与某个人聊天，很轻松地说，她之前遇到了一个黑心老板，但是老板被干掉了，她自由了。

她说她打算做点小生意，打算买一间院子，养上狗，过正常人的生活。

她说……

『你看，你什么都没有。』突然有人说。

『不，不是的，我还有大黄，我，我还有阿竹。』李不缺争辩道。

『一只尸傀，和梦？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大黄不是尸傀，它，它是只小狗，阿竹也不是梦，他，他是……』

『这世上，有依靠着傀主的法术才能动弹的狗吗？而梦中人，你如何证明他存在？还是说，他根本就不存在。你仅有的东西，都是虚假飘渺的东西，看，你连名字也没有了。』

『你胡说，你胡说！我有名字，我叫李不缺，我叫李不缺！』

『是吗？可是李不缺不是早就死了？义庄的李不缺，死在破庙里，玄真观的李不缺，死在火里，游荡在人间的，不只是个孤魂野鬼吗？』

『你真的是李不缺吗？』

『你是不是李不缺，重要吗？』

『李不缺什么也留不住，什么也做不到。』

『何必要去做李不缺？』

『这世上千千万万个李不缺，谁是李不缺？』

『你不做李不缺，便什么都可以做到了。』

她忽然之间又回到了问心观，偌大的道观，只有她与血煞两个人。

她去摸腰间的短刀，但腰间只有一把陌生的、反射着红光的刀。来不及思索，她直扑而上，砍下了血煞的脑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