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孤独感没有任何缘由,好像就是直接地从李不缺的身上来到了她的身上,并迟迟不肯离去。
她隐隐觉得,李不缺在往深渊走去,她很想跑出去拦住她,但好像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她的腿脚,让她只能站在那眼睁睁地看着。
之后再听到李不缺的消息,都是在除妖司的悬赏上。
『白』几乎一刻不停地杀人,她所杀的魔修,甚至比在除妖司中时还要多,还要快。与她罪名和赏金不断累加相对的是榜中其他不断消失的姓名。
如今白的作案范围已经不仅仅是青徐两州了,她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奔走在一州又一州之间,走到哪,杀到哪。
有人开玩笑说,鬼差离司之后干活比以前更麻利了,司里真应该再给她封一个挂名刑探。
当然,没人会闲出屁来选择去追缉李不缺,就她□□那个本事,最后是谁追杀谁恐怕很难说,更何况她只杀魔修,大家乐见其成。反正司长又没强行指派,众人也就都心有灵犀地避着走了。
只有从外地升上来那个愣头青刑探,亲自跑去司长那申请追缉李不缺。
赵司长上下打量他那不够李不缺一刀的身板和灼灼有神的目光,让他安心再修炼修炼,免得被她一刀攮死。
李不缺有时候会想到青州那个刑探,就是记不起来叫什么名儿。
那其实是个很简单的名字,但她觉得认识一个刑探是件很麻烦的事儿,有可能被人审出来,就刻意忘记了。等到后来可以记得的时候,又觉得没必要记了。便在小本上写『沈什么』来代指他的名字。
她最近会产生幻听,听见阿竹在跟她说话。但是阿竹没有回应她的招魂,也没有入梦。
于是她终于意识到,那确实是她的幻觉。
幻觉也很好,比什么都听不见好得多。
更何况她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说话了,跟幻想中的阿竹说话还能让她避免彻底成为哑巴。
荒原上那个比目鱼老头说,成为天魔就能突破人间与天界的距离,这一路她已经杀了很多很多的魔修,用白火吞噬了他们的修为,但她还是觉得不够,远远不够,所以她得去杀些更强的。
她要成为天魔。
李不缺的复仇有些照本宣科的意味,就像过去追杀魁煞时一样,她很难去寻到什么真切具体的『恨意』,因为她的脑子会很快屏蔽掉让她感到痛苦的东西。
如果不是这样,她早就疯了一万次。
她只是理所应当地觉得,她得去把那个所谓的神明的脑袋砸碎。
当她想到阿竹的时候,她的脑子跟她说,她只需要去把那个混蛋神仙杀了,给他一个交代就好,可是眼睛止不住的流泪。
痛苦没有被彻底屏蔽,它总是在不经意间涌上来,甚至在砍下那些魔修的脑袋时,她也会毫无缘由地流泪。
这种无法捉摸,无踪无形,总是无意间侵袭而来的东西,让李不缺觉得很苦恼。泪水常常会浸湿面具,让疤痕又痒又痛,不得不摘下面具擦干。
岭南的大巫告诉她,只需要忘记一些东西,就可以从这种纠缠不休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可李不缺觉得有些东西是不能被忘记的。
忘记这些所产生的痛苦,也许会远甚于记住它们。
大巫开导完她就打算拿她祭巫神。
然后李不缺把整个寨子都端了,顺便把山洞里祭祀的巫神也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
时常流泪的毛病虽然没有缓解,但李不缺心里畅快了不少。
后来不知道是谁传说,『鬼差』慈悲,杀死妖魔的时候会流泪。李不缺认为这是诽谤,顺藤摸瓜找上门把乱嚼舌头的修士揍得三个月下不来床,让他感受了一下鬼差的慈悲。
她实在不认为在猎物面前流泪是什么慈悲的意向。
李不缺翻了翻自己的本子,不知不觉间她已经杀了很多人了,甚至比以前杀的加起来还要多。
她去问荒原上的比目鱼老头她还要杀多少魔修才足够——那个老头是不知道她叫他比目鱼的。
自称魔尊的老头说,杀到足够为止。
纯放屁嘛这不是。李不缺说。
老头一怒之下一巴掌把她脑袋扇飞了出去,她爬上地上找了半天才把脑袋找回来安上。
比目鱼老头虽然让她继续杀,但她有点累了。
据说人间上一次出现天魔,都能追溯到上古了。天魔有灭世之能,而李不缺现在离『灭世之能』差的可不止一星半点。
这中间的鸿沟,要多少条人命才填得满啊。
真想回家晒太阳。
在那之后李不缺还是继续行走在一片又一片血海里,忙忙碌碌,甚至无暇顾及自己。
小本子记满了,就换一个本子。
刀砍钝了,磨一磨还能用。
直到又因为泪水浸湿伤疤的痒痛而不得不摘下面具,她才看到血泊之中倒影里的人,面容清秀,看起来还有些陌生。
她的脸上已经没有疤痕了。
可她明明感觉疤痕还在疼。
再一回头,她看到李大黄在撕咬着尸体,它看起来跟以前也不一样了,变得异常高大,健壮,大得她几乎抱不起来了。它的爪子已经可以轻易地踩碎地上的头颅。
李大黄发现主人在看它,立刻殷勤地叼着尸体小跑到主人身边,伏着上半身,摇着尾巴,眼睛无辜又明亮地等着主人来摸摸头。
李不缺睁大了眼睛,她的手微微发抖。
她和大黄,是什么时候变成现在这样的?
她怎么会毫无所觉呢?
她厉声呵斥,让它丢下尸体。
大黄的耳朵立刻缩了起来,它不明白主人为什么突然生气,但还是马上丢下尸体,紧紧地匍匐在地上,小心地抬眼看主人的表情。
李不缺踉踉跄跄地淌出了血泊,大黄也缩着尾巴跟了上来。
她第一次摘下面具,以一个正常人的面貌行走在人间,却发现她已经再也没有办法成为『人』了。
这世上,只有『悲泣的鬼差』和她的『尸犬』。
没有李不缺和李大黄了。
她很想哭,却发现自己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李不缺无法确切地感觉到自己此刻心中究竟是什么感受。就好像漫步在沙漠之中,无论看向哪个方向都只能看到一片又一片的荒芜。
她想,自己应该已经是某种连阿竹都会感到害怕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