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的清晨极冷,即便是穿着冬衣,也还是寒意难消。
这天的张氏酒铺前却挤满了人。
在这样一个普通的小镇,连发两起杀人案,还都是同一家,女方刚死没几日,男方就被剥皮挂尸,实在戏剧性十足。
即便剥皮挂尸的场面足够骇人,也挡不住众人那该死的好奇心。
官府衙役们驱散百姓,将案发现场围了起来。那张完整的人皮做的幡子连同尸体被一同放了下来,盖上白布,后面围观的人什么也看不着,只能凑着与周围人互通消息。
“死的什么人啊?”
“我听人说是酒铺的张老板!”
“啊?他不是前两日杀妻逃了吗?怎么被杀了?”
“莫不是老板娘的娘家人报仇来的?”
“嗐,老板娘是远嫁过来的,估计这会儿她娘家还不知道女儿死了。”
“那何人还与张老板有这般深仇大恨?要将他剥皮曝尸于市?”
“没准是老板娘的情郎呢。”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自顾自就编出了几套剧本来。
不多会儿,另一队穿着玄色役服的官差行色匆匆地赶来。原本勘察现场的捕快捕头看了来者的令牌后,不情不愿地让到了一边。
为首的那位玄衣官差掀开尸体上的白布,身后几人倒吸一口凉气。
尸体鲜红的肌肉外露,腹部被刨开,胸腹腔内空空荡荡,呈现出被烧焦的色泽。他的皮被相当完整且专业地剥了下来,从皮上残留的肌肉组织状态可以看出,这皮,是被生生活剥下来的。
死者也许在剥皮之后还活了一段时间。
玄衣官差仔细地查看了尸体的腹腔内部,眉头一压。“『鬼差』的手笔。”
“哈?……剥皮曝尸也不像她会干的事儿吧,头儿你确定?”
玄衣官差瞪了他一眼,他赶忙噤声。
“沈大人,你是从京城调回来的,你认识鬼差本人吗?”身后又有人问道。
玄衣官差沉默地站起身来,看着地上的尸体。
他甚至不知道他如今究竟能不能算是认识她。
“尸体暂且拖回县衙安置。”
“是。”
如果是以前,沈晏一定觉得小白是有苦衷的,但如今,他有些麻木了。
晚上在驿馆休息时,沈晏将今日死者身份形貌都记录在册,这厚厚的一本,都是李不缺手上的人命。这其中有修士,也有普通人。
她杀人似乎总是有理由。
但这一个又一个的理由叠在一起,就是厚厚的一摞。
……她到底还要杀多少人才肯罢休呢。
沈晏已经很久没有再见到过她了。
他还记得,小白跟着京城除妖司的人离开的时候,他是很高兴的。他还想着也许小白以后会成为比他厉害的多的刑探。
还真是造化弄人,如今他居然成了鬼差案的特使之一。
合上案卷,窗台前吹过一阵夜风。
阖上窗户,沈晏做了一场梦。
梦见在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小河边,背着药篓、野草似的小小姑娘跟他打招呼。
他说他是南边来的,打算去考一考除妖司的衙门。
她说,哎呀,那你以后是要当大官的呀。
姑娘瘦瘦小小,眼睛却很明亮,盯得他有些心虚。
他不一定考得上的。
姑娘给了他一块烧饼,远处好像有个拄拐的老人在喊她,然后她轻轻地,像阵风似的跑不见了。
这桩案子最后明面上找了个借口结案了,但在除妖司这里,则继续保持着未结案的状态。像这样的案子还有很多,但没有人敢说自己有那个本事把罪魁祸首抓回来归案。
沈晏一如往常地收拾案卷,将案情报告寄回京城,然后继续追查『鬼差』的下落。
如果能再见到李不缺,他会说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得到了答案。
当他再次看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时,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晏本是不会遇到她的,他原本计划去往隔壁州,都已经准备好的行装和马匹,却偶遇一位故人——刑部的叶祁叶大人。
彼时叶大人难得休了一个长假,应友人之邀,去参加他儿子的及冠礼。顺路遇见沈晏,便叫上他一同去了。
那位友人是本地一位大户,虽无官职傍身,但总是能说得上话,与叶祁有些年少情谊。
“反正你跑来跑去,总是抓不到她的,不如先放松放松心情,磨刀不费砍柴功嘛。”
说的难听了些,却是实话。
于是这般,沈晏来到了陈府,但一进府院,便见到那个久违的故人。
长廊中,戴着半面面具的白发姑娘不耐烦地想甩开身后尾随的丫鬟,而丫鬟们手里抱着几身衣裳,寸步不离地跟着。“姑娘,您把衣服换上吧,您这样夫人定要责罚奴婢们的。”
李不缺觉得陈府这帮人都有病。
夫人有病
老爷有病
丫头也有病。
她不过是路过时顺手碾死了一只打劫路人的精怪罢了,那陈老爷就非要抓着她聘她做什么护宅仙师。
那陈夫人还是个疯的,一见她的面就哭天抢地地说她是自己的女儿,别人劝了也听不进,非要李不缺假装是她女儿应了,陈夫人才从疯疯癫癫的样子恢复过来一点。
陈老爷塞了李不缺一大笔钱,聘她当护宅仙师的同时,假扮夫人的女儿。
陈老爷哭诉说夫人年轻时身体总是不好,二人成亲很多年才得了一个独女,便很是爱惜,但可惜女儿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自那以后夫人便疯了。如果那孩子顺利长大,如今跟李不缺差不多年纪了。
李不缺并不会被这种故事打动,但是对方塞过来的金子确实有些压手,于是她妥协了。
然后一转头她就开始后悔。
她凭什么要去演一个疯女人的女儿啊?办家家酒?跟个小布娃娃似的让夫人摆弄来摆弄去,又是梳头又是换衣裳,天天变着花样打扮她。
每次她打算发作,陈老爷都低声下气地求她看在夫人痴傻的面子上忍了这一口气,顺便再塞一锭金子。
她们还想摘了她的面具和绷带,李不缺怎么恐吓都没用,最后一刀插在桌面上,丫鬟们老实了,夫人就又开始掩面哭泣。
李不缺感到自己的精神有点崩溃。
终于,在看到那几身藕色的绒纱流光裙之后,李不缺绷着脸转头就走,那几个丫头就跟在后面央求。
然后在某个转角,余光扫到院中的来客,停滞了瞬间,立刻匆匆离开。
一句话也没有说上。
沈晏盯着她的身影直到她拐弯离开视野。
叶祁挑了挑眉头,问管家那白发小姑娘什么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