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三个字对柳大公子来说,并不陌生。
柳钰曾不止一次地听阿弟提起过他的心上人。
在阿弟的描述里,那人简直是十全十美、不同寻常、天下无双的完人。其志如磐石蒲草,坚韧不移,天地不可憾。阅尽千帆,却仍不改赤子之心。
每当阿弟提起她,就满眼笑意。
过去柳钰常常想,能得阿弟这般评价的,必是一位不世出的奇女子,或许还是位行走江湖的侠女。
但阿弟似乎忘了提,这位奇女子……脾气真是……大得不得了啊。
柳钰侧目看了眼擦身而过的飞刀,又看着眼前这位面容普通得找不到一点特别之处的姑娘,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李姑娘,找他做什么?”
她目光冷然:“问两个问题,然后宰了……”
“咳咳。咳咳咳!”她身边的黑衣人突然猛咳嗽打断了她的话。
她困惑地转头看过去:“你嗓子有问题?”
沈晏轻咳了两句,使了个点到为止快撤退的眼色。
李不缺一点也没看懂,转回头对着柳钰继续说说:“若是今日见不着他,我便将柳府掀了,说到做到。”
黑衣人痛苦地捂住了脸。
白色的火幕扫过李不缺的脸,烧尽了伪装,古铜面具也虽火焰一同覆在了她的脸上,而那一只灰白色的眼睛,淡漠地扫过四周,最终落在了柳钰的身上。
若要柳钰来形容,会觉得那只眼睛是极北的凝雪珠,只一眼,就叫人脊背发寒。
这种气质柳钰曾在许多杀手身上见过,但李不缺似乎与那些杀手又有不同,更透亮些。这会儿他算是终于切身地感受到,阿弟至少在『不同寻常』一事上是实言相告了。
许伯悄声告诉他,这位正是二公子之前在陈府所见的女子。
柳钰头痛不已,若是贸然让她见了阿弟,阿弟怕是要有什么三长两短。
正思索着该如何盘桓,怀中玉牌突生变动,取出一看,牌上浮现一字
『来』。
李不缺最终还是被请上了马车。
柳家的别院在城外十五里,很近,依山傍水。许管家把李不缺带到别院门口放下,两位侍从在门口等候多时。
侍从引她入院。
这座别院不大,但很见设计的巧思,莲池山石,移步换景,抬眼又可见竹林隙间远处山间宝塔,风景借得极好。
又是竹林。
他就这么喜欢竹子?
院中石路修得相当平整,少有拐弯抹角,阶梯处都修有丈宽的斜坡,走起来很是通畅。
两位侍从领她到内院门前,便躬身退开。
站在敞开的大门前,李不缺忽然有些不太真实的感觉。
恍恍惚惚地走进门去,只见堂屋座椅空空如也,两侧屏风帘幕,独不见他。
片刻,忽听得一声咳嗽和轮子转动的声音。
一只指节颀长的手从帘幕后伸出来,将帘幕挽起,现出半张有些苍白但仍不失俊逸的面容。
随后帘幕被完全打开,穿着白色绸衣的公子坐着轮椅从帘后出现。
一股药味随着他一同出现在李不缺的感官之中。很浓重的药味,比傀身上的重得多。
“咳…咳咳…本不应…以这般病容见夫人的…”
他身形有些瘦削,白色的绸缎搭在他的身上几乎可以看到肩胛的骨形,面色也憔悴,皮肤因病苍白,却更显得那双眼睛动人。这张憔悴的脸见了她便勾起几分笑容,眼中也多了几分光彩。
那副轮椅并不像新造的,颇有些使用的痕迹,可能是请专人制作的,并不需要病人自己推着轮子,也能走动。
他跟李不缺想象中不一样,李不缺想象里,他该是那种外表看起来是很典型的白皮子,那种道貌岸然,运筹帷幄,不择手段,但在被抓到真身时候惊慌失措的混账家伙。
而不是这样一个病恹恹的……瘸子?
“你该不会要病死了。”李不缺的疑问句总是用陈述的语气说出来。
竹山的眼睛弯弯的,笑着说:“恐怕是没能死成。”
“你是个瘸子。”
“……惭愧,我天生……不利于行。”他的目光垂落下来,避着她着实不礼貌的直视。
李不缺凑上前去,被浓重的药味熏得皱起鼻子,适应了好一会儿才习惯这种药味,她用刀鞘敲了敲他的腿骨,然后看他。
竹山苦笑:“只是不利于行,并非是毫无知觉啊。”
她又伸手握住了他的腿,上下摸索了一下,果真绵软无力,而且过于瘦削。
从不让人碰的腿突然被握住,竹山先是一震,握紧了扶手,然后垂着眉头看她认真地检查他是否在说谎的模样,忍不住又勾起嘴角。
而李不缺一抬头,就跟这样的笑容打了个照面,心头猛得一颤,然后立刻跳起来往后退了一步。
明明长得一模一样,偏只有他笑起来,李不缺会觉得不一样。
“我可不管你是不是个瘸子,你的房间我已查过。你究竟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我。”李不缺尽力将二人之间拉出一个可以被称为安全的距离,冷声质问道。
“那些画……夫人看见了?”他微微歪着头,丝毫没有被揭穿的惊慌。“我若是说,是我梦中所见,夫人信否?”
“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呢。”
他忽然靠近了些,目光直看向她。“我确实为了找夫人用尽了手段,这世上我所知所不知的法术,只要能用上,我都用了一遍,这才得在梦中见到夫人的只言片影。我生怕忘了,所以总要画下来……这样便能时时见到你。”
他的语气平和,好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既不癫狂,也不恍惚。可就是让人感觉,他似乎是个疯的。
“……为…为什么?”李不缺被这种熟悉的汹涌的情绪逼退了半步。
竹山笑意盈盈地看她。
“若我说,是夫人上辈子曾答应我,来世要来见我呢?我怕夫人寻不到我,便先一步来寻夫人。”
这种疯话从他的嘴里说出来,竟丝毫没有违和感。
李不缺终于意识到,对面是个疯了十几年的疯子,他臆想自己有一位前世的夫人,并选了她来当这个角色。
这个人,癫狂,且危险得要命。
她又退了一步。
竹山的眼睛微微眯起。“夫人要逃?”
李不缺倒吸一口气,神行诀已在手中。
他抬起左手,手腕上的红绳隐隐发光,只一勾手,李不缺就被一股不可抗的力直接拖进了竹山的怀中,陷入了浓烈药味的包围之中。
这法力不对劲,很不对劲,它没有灵路,没有运转,直接作用在了她身上!
“夫人这一走,我便又寻不到你了。”他仍不恼,笑眯眯地,极小心地环着她。
这是他这具身躯,生平第一次,真正地拥抱着她。
哪怕她看起来似乎并不情愿。
“你这疯子……我不是你夫人,也从未答应你什么!”李不缺动弹不得,头靠在他的肩颈间,整个人都坐在他的身上,逃也逃不脱,只能照着他的脖子狠狠地咬了下去。
这一口下去,鲜血淋漓,竹山闷哼着皱起眉头,手却并未松开。
李不缺直到在红绳的影响下没有了力气,才松开嘴,但眼睛仍旧死死地瞪着他。
“夫人这可叫我如何是好啊……明明是狐狸,怎么变成野猫了……”
鲜血很快染红了洁白的绸衣,将他半边身子都染成了红色。
坐着轮椅的竹山不利于行,但他的傀行动如常。他一半的意识在傀中,傀与本体可以同时行动。
这种本事非寻常傀师所能为。
大多数的傀师虽能操傀,本体也能动,但基本上都是像李不缺那般,只对傀下指令,而不是将自身意识注入傀中,把傀当做分/身使用。那些将傀做替身用的傀师,傀动时本体不能动,因此需要护法常伴身侧。
像他这般,同时操控着本体和傀的,李不缺着实是第一次见。比起傀,说是二重身倒更贴切些。
李不缺被他小心地安放在榻上,面具和绷带也被妥帖地卸下,叠好,放在桌上。嘴角的血迹被擦干净,她还顺势啐了他一口。
他素来爱洁,果然就换了一身衣服。
她就躺在那,死死地盯着竹山。
竹山的二重身取来药包,处理着刚刚他被李不缺咬出来的伤口。她下口一点不留情,几乎差点把整块肉撕下来,因此伤口很是狼狈。
在他上药期间,李不缺试图通过体内的灵力来冲破定身,但见鬼的是灵路通畅,却找不到定身法力所在。就好像你被绳子捆着,想把它割开的时候却又摸不到绳子的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