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方士说自己是来寻人的,寻一位竹先生。
竹山愣愣地看着她,然后惊觉自己的失态,立刻请那姑娘院中小叙。
不出所料。
在李不缺的一生中,最擅长的除了杀人,就是逃跑。
此时此刻,她有多失落么?那倒也说不上。她感觉不出什么十分明显的悲切,亦或者害怕失去什么珍贵之物的恐慌。
『本就如此。』
不是吗?
无论此前这份爱有多么偏执真切,空中楼阁而已,本就如此。
上一次不也是这样。
比她更像一个女儿的钱小妙,比她更像一个妻子的李方士。
该逃的时候就逃。
当李不缺想要从阴影中脱身的时候,却愕然发现自己竟无法离开这片影子所在的空间了。
她居然被困在了自己最擅长的法术之中。
而原本漆黑一片的影域,出现了几面镜子。李不缺走到镜子面前,所看到的却不是戴着面具的自己。
影子中映射出的她各不相同。
有义庄的李不缺,有衣衫褴褛、个头不过半人高得李不缺……还有那位额上系着红绳的方士。
李微言。
李不缺站在她们之中,面色如常。
“藏头露尾。”
她眉头微蹙,几面镜子便爬上了裂缝,随后崩碎成无数的碎片散落在黑暗的虚空之中。无数的镜面亦照出了无数的李不缺。
她打了个响指,大黄应声从黑暗中跃出,而镜中却并未出现大黄的影子。
脚边的大黄呲着牙对着黑暗低吼,压低了前肢,警惕地环顾四周。
其中一块碎片上映照出了另一张面孔,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面容算得上清俊的少年,但眉眼间却溢满的凶戾之气,以李不缺不多的看相知识来说——看着短命。
“好久不见——”他的声音慵懒,拖长了声调,但始终带着些许的憎意。
“你谁。”
镜中人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压住了自己差点爆发的怒意,依然笑着答说:“你的一位故人。”
李不缺挑眉。她这辈子得罪过的人太多了,本来记性就不好,压根就不可能记得住他是谁。
“寻仇的?你爹也被我杀了?”
“你——!”
李不缺听到他急促深呼吸的声音,嗤笑一声,还真是。
镜中人怒极反笑。“这么多年过去,你还真是变得越来越讨厌了。”
李不缺冷哼一声,灰白色的眸子逐渐亮起来,镜中少年的眼睛也同时被点亮,只听得一声痛苦的闷哼,镜子便安静了。
既然藏起来,就藏得深一点,偏要让她能看见,巧的是灵思术只需要互相看见就能起作用。
“唔——呃!你歹毒!你居然……啊……!不过你也高兴不了太久,我会让你的梦想成真的。”镜子中传来那人咬牙切齿的咒骂声。
李不缺瞟了眼镜子,丫已经不敢露面了。只是被共感了烈火灼身之痛,居然就把他吓得缩起来。
“哦,你要替我杀长戎?”
“你想得美!我会让你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切被取代,被夺走,我会让你生不如死,痛苦煎熬,就跟我一样!我的痛苦,会叫你百倍偿还!”
相比起李不缺平静无波的反应,镜中人不知何来的愤怒显得竟有些滑稽。
破碎的镜面忽然开始异动,李不缺随时做好了应战的准备,但那些镜子只是飘向了更远处,给她让出了一条道来。
李不缺顺着这条路,一直到了竹山院中的阴影处。
这家伙想让她看什么?
此时竹山已经将那位酷似李微言的客人请到了院中。
那位李方士的眼睛从进来开始,就始终停留在竹山的身上,未曾离开片刻。她笑眼弯弯,又很明亮,举止洒脱,似乎天生就是活在这样阳光下的人。
竹山只看了她一眼,就晃了神。
李方士很自如地坐到了院中的石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有点温冷,她微皱了下眉头又松开,毫无茶品地一饮而尽。
“阿竹,有没有想我?”她的声音也跳跃得像是哼着小曲儿。
这一声阿竹,甚至让竹山抖了一下,他错愕又震惊地望着眼前人,竭尽所能地观察她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寸都与记忆中相同。
“不,不是……”竹山下意识地否认,他抵着轮椅,将身子撑起来些,眼圈有些发红。“可这怎么可能……她明明已经…”
她眯起眼睛,走到他面前,围着他转了两圈,然后突然俯下身子盯着他。“阿竹,你该不会是……娶了新夫人,就不认得我了吧?”
与这张脸离得如此之近,竹山连呼吸都停滞了,脑袋里嗡嗡作响。
阴影中的李不缺表情没什么变化,一如既往地冷着张脸,然后掏了一颗冰糖塞进嘴里。
身后的镜中再次传来刚刚那人的声音:“如何?这场正宫归来的戏码,看得开心吗?看清楚了,这小白脸所爱的人如你所愿的回来了,而你,白白当了这么久的替身。你不想知道……他真正爱的人是什么人吗?”
李不缺挑了下眉头,丝毫不见恼怒,语气中还带着些许的嘲弄。“李微言。”
“那可是堂堂的……等等,你知道?”镜中人愕然。
“早知道。”她的语气依旧波澜不惊。
从见到这个李方士开始,她就确定了这个猜想。柳二公子梦中的妻子必是天师无疑。至于眼前这个是不是,恐怕没那么重要——反正只要比她更像李微言就够了。
镜中人越发激动起来。“不是,你,你知道他把你当李微言,你还嫁给他?你现在这么轻贱自己了???”
“他模样好,有钱,脑子不好,我也不亏。”
“??!就,就为这些,你就甘愿被这小白脸当做替代品,被,被这样愚弄吗!你难道完全不爱他吗?!”
“就为……?他给的钱够我赚十辈子的。”
“钱,你给钱就行?那我给你比他更多的钱,你就也会嫁给我吗?”那人莫名地愤怒起来。
“行,但你得先给。”
黑暗中传来镜子崩碎的声音,然后陷入了彻底的沉默。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李不缺感觉他的语气像是道心破碎了。
这人实在奇怪,跟以往每一个寻仇的人都不一样。他似乎把李不缺预设成了一个有着极高道德感和自尊心的人,这明显不认识她啊。
这声音虽然消失了,但也并没有将她放出影域。不过这对李不缺来说不算什么事,寻找到破解之法无非是时间问题,她有的是时间。
更何况大黄也在。
竹山留下了那个李方士。
这并不意外。
李方士比她正常多了,不会一整天冷着一张脸,不发出声音,不接人的话。
她乐观,豁达,喜欢开玩笑,时不时地就能逗得竹山卸下他那副完美的礼节性伪装。
她更通药理,知药性,会查看院里的药材是否熟成,会跟竹山讨论义诊时见到的病例。甚至还能因为用药思路的不同发生争执。
她会赖在竹山的怀里,吵着非要吃糯米糕,没有糯米糕吃她就离家出走。
这两人简直天作之合,所以李不缺越看越不理解,竹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会认为她是李微言呢?她们两个之间根本就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不过现在这样也好,他终于遇到了完美契合他想象中的妻子,李不缺也终于能从这个身份里解脱出来了。
她以后还是可以继续做她的游侠,做个鬼差。还能有一大笔钱。
镜中终于又传来了声音:“这几天我都快看不下去了,你居然无动于衷……果然吧,我早就说过,皮相之爱,短暂可笑。”
“你看不下去什么,你该不会……也喜欢李微言吧。”李不缺轻轻的一句话,立刻就激怒了镜中人。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怎么可能喜欢那个老女人!那个道貌岸然的贱人,该千刀万剐!是她把我害成了这样!一切都是因为她!!”
“气急败坏的……你爹被李微言杀了?”
“你那张嘴,我迟早撕烂它。”声音咬牙切齿,恨不得从镜子里钻出来似的。
“哦……那你先出来。”
李不缺完全没听他在说什么。这人好像病得比竹山严重多了。不过他只需要再多说几句,李不缺就能倒推此人真正所在了。
这并不难,但当李不缺探知到对方所在之时,却被另一股力量挡了回来。那力量很熟悉,路数上不属于妖魔,应是仙力。
但这仙力又并非是保护着镜中人的,反倒像是封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