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狂奔起来比马还要颠簸,沈晏被颠得头晕目眩,抓不住大黄,李不缺一手抓着大黄的毛,一手提着沈晏,在犬背上坐得稳稳当当。
飞驰间荒原上出现了黑压压的烟尘,沈晏定睛一看,无数畸形的巨兽朝着他们猛冲过来,吓得他瞬间脸色惨白。
他是不是还没有醒,还在做噩梦啊。
随着大黄的速度越来越快,他们的周围爆燃起灰白火焰,在这灰白火焰之中,大黄纵身一跃。
待到落地时,火光尽散,脚底下也再不是什么白色荒原,而是泥土地。
“小,小白……呕……呕——”
在差点吐掉半条命之后,沈晏终于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但抬头一看,眼前却是自己九死一生逃离的魔窟,便又是一阵头晕目眩。“小白,咳咳……你是要杀了我吗?”
“这不是没死。”
眼前是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府衙,但大黄吃掉那只魔物后看到的就是这,而且只是站在门口,那股魔臭味就熏得李不缺直皱眉头。“怎么说。”
沈晏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在门口?”
“要不然进去?”
“那还是在门口吧。”沈晏将将把自己杂乱的头发束好,再整理了下身上破烂的衣裳,才将前因后果缓缓道来。
这座府衙是禹州季田县县衙,距禹州城约七十里,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县城。原本沈晏离开禹州城后准备去往禹州附近的除妖司,路经此地,见本地政通人和,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便打算在此地休息一晚。
可一入了夜,他便心神不宁,噩梦不断。
直觉让他开始探查整个县城,遍查无果,他便打算造访本地县衙,查阅本地案卷,打算从人口和本地案件入手,看看能不能翻出些蛛丝马迹。
但上门几次,皆吃了闭门羹。沈晏偶然发现县衙门口的鼓上竟然落了灰,便觉异常,偌大的季田县,竟连一件官司也没有么?
便是再政通人和,也不可能和到这个地步。
于是他开始调查季田县衙,这一查才发现这县衙竟只剩一具空壳。不止堂鼓落灰,县衙大堂也积了厚厚的一层灰。可那些衙役们却还每日定时定点地来衙门,丝毫没有懈怠之意。
一座没有衙门运转的县城,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人忠于职守,不生邪念,这其中每一个都是好事,但连在一起,便诡异得叫人发寒。
沈晏入夜后再探县衙,这座沉寂的衙门终于露出了它的獠牙。
它说:『你不守规矩』。
随后,此地的魔气毫不遮掩地爆发出来,如山洪般猛烈的魔气让他立刻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要拿下这座魔窟,必须要帮手。
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去禹州城找小白。
但他的运气不太好,魔气中爬出来了一众披着衙役皮的魔物比他想象中更棘手,让他差点就折在这里了。
甚至在九死一生逃出季田县后,那些魔物依旧穷追不舍,至死方休,让他不得不东躲西藏,狼狈不堪。
听完前因后果,李不缺歪着脑袋看了眼衙门。
此时此刻的衙门门口看起来和寻常衙门无异。
“你怎么进的衙门。”李不缺问道。
“翻墙啊。”
很莫名地,李不缺站在门口,心里诡异地生出了一股想要守规矩的想法。这种想法似乎并不来自于她自身,而像是什么东西在引导她这么想。“你没考虑过敲堂鼓?”
“不是,我夜探衙门敲什么鼓啊?”沈晏觉得连李不缺进到这季田县也变得诡异起来。她这种从来不守朝堂规矩的人,竟然会想通过敲堂鼓来进入衙门?
只见李不缺鬼使神差地走到鼓前,敲响了堂鼓,鼓皮震动,扬起了尘埃。沉寂在夜色中的季田县似乎突然被这一声鼓声唤醒。
沉闷的鼓声炸响在死寂的街道上,一声,两声,三声,除此之外无它物,仿佛天地之间只剩鼓声。鼓声从一边荡去,又似乎从另一边传回来。
三声过后,县衙大门洞开。
李不缺抬腿就要往里进,被沈晏一把拉住。“小心陷阱。”
“不敢?”
沈晏看着她平静无波的眼睛,回道:“若你进,我就敢。”
李不缺颔首,随后大步迈过门槛,跨过门槛的瞬间,衙门内忽的灯笼高挂,亮似白昼,一尘不染,正堂前,高挂“明镜高悬”,两排衙役手持水火棍敲击地面,口称“威武——”。
“这……怎么可能?”沈晏目瞪口呆,此刻眼前的县衙大堂,干净明亮,甚至还隐约可见浩然正气,看起来与此前他所见的魔窟简直毫不相干。
一位身着官服,样貌端正威严的中年人端坐在“明镜高悬”匾下,坐镇堂中,手中惊堂木响,随即声如洪钟:“堂下何人,所告何事!”
站在明亮庄严的县衙大堂中,沈晏有些思觉错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应答还是该直接拔刀冲上去。
他看向李不缺,李不缺此时饶有兴趣地盯着那个端坐堂中的“县令”,没有任何要拔刀冲过去的意思,于是他也暂时放下了硬拼的想法。
“若无所告,随意击鼓,罚杖二十!”
中年官员面色一沉,伸手要去抽出令箭,沈晏赶忙拱手应道:“在下沈晏,是除妖司刑探!”
“哦?”县令伸出的手停在半空,目光在沈晏身上打量。“你说你是朝廷刑探,何物可证?”
沈晏犹犹豫豫地抽出腰间的除妖司令牌,一旁衙役将令牌呈上。县令接过令牌,仔细观瞧,然后将令牌按在桌上,沉声问道:“既是除妖司刑探,敲我季田县衙堂鼓,所为何事?”
“在下见贵县民风淳朴,路不拾遗,欣然而来,却又见堂鼓积灰甚厚,偌大县城,竟无一桩官司,一件罪案。心中不解,故特来拜见县令大人,不知大人可否一解。”沈晏很快进入了角色,神态也变得从容不迫起来。
“我季田县百姓身受朝廷教化,遵纪守法,本官在任之时,无一日懈怠,自无案件官司,此乃理所应当之事,不值一提,上官何必多此一问。”
“那在下可否借贵县案卷一观?”
“本官已说了,县中并无案件官司,你还要死缠烂打不成?”县令面露愠色,手中惊堂木响。“若无他事,就此退堂!”
“且慢,就算近年的案卷没有,往年的也没有吗?”沈晏仍不死心。
“胡搅蛮缠,扰乱公堂,杖二十!”
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向二人围上来,各个形貌凶狠,不是便宜角色。
只见李不缺往旁边挪了一步。“我是讼师。”
衙役们闻言,便只朝沈晏围去,棍棒加身,瞬间就将沈晏架起丢在地上。
“小白你……?!啊!!”
沈晏狠狠地挨了二十杖,然后就被扔出了县衙。他这一晚上,刚生死一线捡回命,回头就在同一个地方挨了庭杖,他捂着屁股怨念地看向李不缺。“小白你太不仗义了……”
李不缺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沈晏的屁股,微不可见地笑了一下。
“你刚刚是不是笑了一下?”
“你搞清楚这衙门的情况了。”李不缺自顾自地岔开了话题,习惯性地用陈述的语气问问题。
沈晏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石狮子,蹙眉看了眼禁闭的县衙大门。“找个能说话的地方,我可不想在这待了……路上还有巡夜的更夫,也是县衙的附庸,若是发现我们深夜在外,怕是又要坏了他们的“规矩”。”
二人坐上大黄出了季田县,在附近能够俯瞰县城的山腰处歇脚。从这里看向季田县城,黑蒙蒙的一片,不见半点亮光。
李不缺用荒火点了个火堆,灰白的的诡异篝火映得她更加苍白。
沈晏端坐在火堆前,紧皱眉头。“季田县衙的魔物比我想象中要麻烦不少,此前我以为那里只是单纯地聚集了魔物的魔窟。没想到县衙有自己的规矩和想法,只要事事遵从规矩,那么它便也会按照规矩行事。
按照法定的流程进入县衙,便会看到公堂和衙役,而我之前翻墙进入,便是坏了规矩,所以看到的是魔窟。
目前看来,它遵从的规矩与当朝的律法是很相似的。但我不确定,堂中的衙役和县令究竟是什么,是魔物所化,还是原本衙门中的人员……为何这魔窟又完全遵守当朝法度?”
“小白,你说,刚刚堂中的县令目光如炬,眉眼间全无魔障阴秽,得知我是除妖司官员时,也并无惊惧意外之色。他跟魔物究竟有什么关系?又为何身处其中?难道他与白日里那些衙役一样,都是受魔物所蛊惑的吗?”
沈晏盯着火苗,自言自语,李不缺打了个哈欠,开始在怀里摸索吃的。
“对了小白,照你的性子,你应该把这个县衙砸了再一把火烧了才是。怎么今天没动手?”
李不缺掏出一块烧饼,这是她出走的时候随手顺的。“唔…那老头看面相像个好人。”
“看着像好人?他们可差点把我弄死啊!”
李不缺咬着烧饼,点了点头。
“你——唉……”看着无辜吃饼的李不缺,沈晏叹了口气,神情柔软下来。“你……最近怎样?……成婚之后是什么感觉?”
“还行。”
“只是……还行吗?”沈晏仔细地看她的眼睛,她那只灰白的眼睛中没有任何特别的情绪,就跟过去一样。
都说女子成婚之后就会不一样,但小白看起来仍然是那个小白,没有半点改变。也是,她从来不是什么普通人,怎么能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她呢?
“嗯。”
沈晏此刻真想给自己一巴掌,好端端的问这个干什么,把气氛搞得这么尴尬自己还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不缺吭哧吭哧地啃完饼子,拍了拍手,把饼屑掸一块儿,让万里飞下来啄。“走吧。”
“去哪?”
“禹州府。”李不缺又掏出一块冰糖塞在嘴里含着。“你不是要查么。”
“去禹州府查……好主意,县衙若要安稳运转,税金以及各种文书必然是要递至府衙的,否则早就被发现了。但此去禹州可不近……”沈晏沉默了片刻,看向大黄,回想起刚刚经过的诡异荒原,那种颠簸的晕眩感又涌上心头,搅得他的胃开始反酸。“我们该不会……还走那个地方过吧。”
“那比较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