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最好用。”
沈晏一阵语塞。也是,她到现在了还是那副会把人剥皮实草挂在酒馆门口示众的行事风格,指望她改邪归正,这辈子怕是很难。
“那个杨叙,你怎么想,按除妖司律例,杀了?”李不缺问道。
沈晏抬眼,想从她的眼中看出她对杨叙的态度,但那只灰白的眸子如过去的每一个时刻般不辨喜怒,平静得像是他们曾穿越过的那篇灰白的荒原。
“我还没想好。”
“没想好就行动,你怎么活到现在的。”
沈晏叹了一口气。
杨县令显然已经完全与季田县衙这个魔窟融为一体了。按常理说沈晏应该将如今这个魔窟摧毁,但如今季田百姓的安定生活,似乎完全是由这个魔化的县衙所维持的。
现如今的季田县,除了县衙是个魔窟之外,百姓安居乐业,没有任何被魔气毒害的症状,连本应对魔气反应最敏锐的牲畜们也并无异样。周围地区亦无异变,说明这个县衙魔窟对百姓们可能是无害的。
如果他摧毁了县衙,杀死了杨叙,季田县的百姓恐怕很快就又要回到过去盗匪横行的混乱生活中去了。
他们真的有必要按除妖司律例消灭这个魔窟吗?
可在明知异常的情况下,纵容一个魔物来治理一方百姓,又实在太荒谬了些。“小白,你会怎么办?”
“我?”她耸了耸肩。“一个不花朝廷俸禄,不收受贿赂,不官商勾结盘剥百姓,而且勤政为民治下安定的官员,即便已经不是人了应该也比你朝九成九的官员强。”
“倒也……不必这么一针见血……”沈晏依然纠结万分。“可他毕竟已经不是人了,随时都有可能异变害人啊。”
“难道活人就不会腐化,不会堕落么。他们吃人吮骨就更少?”李不缺反问道。
“可万一今后,他真的异变害人了,岂不就是我们今日视而不见的责任了?”沈晏道。
李不缺皱起眉头,微眯起眼睛。“我发现你们这种有道德感的白皮子做起事情来真拧巴。你是不是在路上踢了颗石子,后来石子把人绊倒摔死了,你还得去赔钱啊。”
沈晏吵架就很少吵赢她,脑子转得也没他快,他觉得道理不是这样的,但一时间又想不出来怎么反驳。“话……话也不是你这样说的。”
“他要是异变了就再把他杀了,有什么可纠结的。”李不缺打了个哈欠。“别想着你那什么夜探了,救你第二次是要付钱的。你还是把该查的都查清楚了,再做决断也不迟。”
“小白,跟你聊一聊还怪有收获的。”
“跟我聊天都能有收获说明是你脑子太空了。”
“你跟我说句好话能死?”
“我没读过书,说话就这样。听不下去可以把耳朵捂起来。”
“你……好,好男不跟女斗。”沈晏偃旗息鼓,拍拍衣服就起身走人,一开门,就跟门口戴面具的竹某人打了个照面。
场面忽然就尴尬起来。
沈晏在这一瞬间脑子里排练了很多种说法以解释为什么大半夜黑灯瞎火的他会出现在他新婚妻子的房间里,但最后说出口的竟然是一句:“这么巧……”
这三个字一出口他就想给自己一巴掌问问自己是不是脑子坏了说的这是什么玩意。
“是很巧。”面具下的目光越过他看向屋中的李不缺。
“你别误会,我们……”
竹山再次打断了他的话:“误会什么?”
“呃……我们,谈的正事。”
“谈完了?”
“嗯,嗯,谈完了。”明明什么都没做,但沈晏就是止不住的心虚。“二公子又为何会在……?”
“我来寻我的夫人,还需要先同沈大人报备?”『我的』二字特意咬重了发音。
“那当然不必,我……事谈完了,就不打扰了,告辞。”沈晏向前一步,然而竹山并没有后退,似乎是在逼着他从旁边的缝隙中自己侧身出去。
沈晏看向竹山的眼神终于带上了几分锋锐,皮笑肉不笑地低声道:“二公子…何必如此。”
竹山也完全不避其锋芒,冷然视之。“沈大人这不是也知道…有些事不该做么?”
“我与小白清清白白,二公子倒是说说有什么不该做的?”
“沈大人可曾读过书?这种粗浅道理还需竹某来做私塾?”
二人的声音都放得极低,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想让。
“你们两个不睡觉的能不能都滚。”李不缺从后面给了沈晏一脚,直接给他踹出去然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竹山反应迅速,一个闪身让沈晏差点从栏杆上掉下去。
沈晏扶着栏杆,又气又笑。“这下二公子满意了?”
竹山掸了掸衣裳,轻笑一声,转头便要离开。
“喂,反正都出来了,喝点,聊聊?”沈晏叫住他。
离开的脚步停住,竹山转过身来,上下打量他一番。“并无不可。”
沈晏到了楼下,抽出凳子,从柜台后拎出一坛好酒,两只空碗,一一满上。
竹山静坐桌边,卸下面具。
灯下看美人,尤为致命。
大堂中只有这一桌点了烛火,即便早已见过,但在这暖黄烛火下突然看到柳二公子面具下那张脸,沈晏还是难以避免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见鬼了,世上怎么就能有人长这么好看。
“在下自问不曾得罪过二公子,二公子何以从初见时起,便要处处针对在下?”
“有么?”竹山微微一笑,看起来如往常一样礼貌谦和,眼底却似有些许寒意。
“小白听不见的,二公子现在无需装模作样。”
竹山微微坐直,脸上礼貌的笑容亦淡了些许。“既然沈大人如此开门见山,竹某也不好多有遮掩。竹某希望……若非必要,沈大人可以离我的夫人,远一点。”
沈晏喝了一大口酒,借着上来的酒劲,语气越发强硬。“于公于私,我恐怕都不能答应二公子的请求。于私,我与小白早年便已相识,同过生死,交托过性命。小白只是嫁给你,又并非卖身于你,难道嫁入你柳家,便要断绝往日的友谊?于公,我奉命监察鬼差动向。更何况我与小白本就清清白白,二公子何必如此善妒。”
竹山端起酒碗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小口,目光锐利。“如果沈大人对我家夫人只是朋友之谊,竹某自不会横加阻挠。但沈大人扪心自问,你对不缺,当真只是朋友之谊?”
“我当然……!当然……”沈晏像是被揭穿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似的,神色慌乱起来,语气忽然低落下去。“当然是…朋友之谊。”
就算不是,他也可以一辈子都只有朋友之谊。
“沈大人,竹某身有残缺,却不是瞎的。今日与沈大人喝上一杯酒,是敬沈大人身为刑探尽职尽责。但望沈大人,做到心中有数,莫要行差踏错。”竹山双手执碗,仰首饮尽,将空碗倒置桌上,拱手揖礼。“告辞。”
客栈堂中,唯余沈晏一人,盯着跃动的烛火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