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板着张脸,一句话都不说,我今天的脸皮都要比墙还厚了。”说着,沈初霁朝陆定远扔了个抱枕过去。
“啊!伤口裂了。”陆定远故意高声说,但沈初霁还是气呼呼地上楼去了,仿佛要把楼梯踩烂。
连续下了几天雨,天气逐渐转凉,陆定远的旧伤愈加严重,他从不去医院,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酒。但这一次,不仅头痛欲裂,视力也开始时好时坏,上次去医院,医生说弹片压迫着他的视觉神经,建议他尽快做开颅手术。
喝完的空酒瓶都被扔在了一楼的杂物间,有时头疼的厉害,他干脆提着一瓶酒跌跌撞撞地走进去,坐在酒瓶堆里继续喝,困了就拨开酒瓶,直接躺在地上睡。沈初霁总会给他盖个毯子,有时还坐到地上陪他喝几杯。
杂物间里没挂窗帘,陆定远有一次在那睡醒了,看见沈初霁就蹲在他旁边,用手帮他遮挡从窗外穿过来的阳光。
“饿了吗?”沈初霁笑着问他,那样子就像一个温柔贤惠的妻子。
陆定远摇头。沈初霁拿起手边的两个杯子,示意他倒酒。
“你就不怕我酒精中毒,突然死在这?”陆定远嘴上这么说,手却诚实。
“我自己的人生都过得一塌糊涂,有什么资格傲慢地指责你?”
“你一点都不像玛格丽特。”
“因为我不是贵族小姐?”
“玛格丽特有上位者的虚荣和傲慢,她的爱始于征服,你从来没有想过要征服任何人,却天生让人崇拜。”
“你是在挖苦我吧?”
“他会出现在你梦里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
陆定远突然起身,穿过酒瓶走到窗边,窗户一打开,一阵风吹过来,他闭上眼,好像回到了那一年被炸开的城墙上,耳畔的风声像呼啸而来的弹片和子弹。
“那天我隔半个小时就向上面发电报请求支援,距离我最近的整编的一个旅,如果放弃辎重,日夜兼程只要一天便能到达,慢的话两日也足够了。可是我带着不到一个团的人守了三天,为了防我,他们那些中央军在旁边就像看戏一样,眼看着戏台子快塌了才来。城墙被炸的时候,我就在附近,要不是我的副将,我可能就不会是留一枚弹片在脑子里这么简单了。那些跟着我从并州城出来的兄弟,死了的回不了家,活着的被编入别的部队寄人篱下。剩下我一个光杆司令,逃到上海躲清闲。”
“你记得他们的名字吗?”
“当然记得,他们一个个夜里都来找我,热闹得很。” 梦里,他忙着忏悔,却从未得到原谅。
“那就好好记住他们,下次来找你,提上一瓶酒,挨个敬他们。”
影影绰绰的阳光里,那些兄弟好像第一次朝他笑了。
“敬酒的时候记得笑得好看一点,当鬼了还要被长官训,那可真是太惨了。”
“要不放下军衔跟他们打一架?”
“也不错。”沈初霁拿酒杯轻碰陆定远手中的酒瓶,然后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那天,清晨的阳光并不刺眼。陆定远盯着沈初霁看了好一会,突然谈起了他的副将、他的参谋,他在战场上横刀立马、快意恩仇的日子。她惊讶地发现,他的记忆里满是鲜活的生命,有苦痛,也有澎湃的激情和可爱的幼稚。
沈初霁开始游走在时间的记忆里,寻找那些属于她的欢愉,但她苦苦搜寻,找不到任何一个瞬间。
下午的时候,陆定远一时兴起,拉她去了教堂,他要让上帝不要回应沈初霁的祈祷,而要长久地留着他的记忆,记住和沈初霁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没想到正好遇上一对新人在举行婚礼,在上帝的见证下许下不离不弃的誓言。婚礼结束,宾客散去之后,陆定远和沈初霁仍然坐在教堂的长椅上。
沈初霁的眼睛空洞洞地不知道看着哪里,像失去魂魄的躯体,冷冷地说:“人总是那么自负,不管是谁,结婚之前总要说几句承诺未来的话,有文化的,说的好听点,没文化的说的直白一点,左右总不过是那几句,‘我一定会让你幸福的’,‘我们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可是人都很善变,得到了就不会珍惜,只要变心了,再好听的海誓山盟都成了笑话;人又很渺小,就算没有变心,时间、距离、战争,会像蛀虫腐蚀牙齿一样,一点一点地销蚀那些诺言,最后都成了债和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