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飞行员来说,如果机棚是家的话,飞机就是他们的住在机棚的老婆,替他们挡子弹,带着他们逃命。
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自己的男人有第二个老婆,即便那个老婆是一架冷冰冰的飞机。但是飞行员都很迟钝,或者眼盲,他们都希望住在家里的老婆和住在机棚的老婆能和睦相处。飞鹰队的小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把自己的婚礼安排在了机棚。
整个婚礼期间,陆定远都心不在焉,他一直在机棚搜索沈初霁的身影。
沈初霁一直到舞会开始之后才来,她穿了一条天青色绣玉兰花的潞绸连衣裙,端庄而优雅,完全脱去了学生的稚嫩和鲁莽。
在陆定远发现她之前,林家航先走到了她面前,邀请她跳舞。
“你今天很不一样。”林家航在舞池里摇曳着舞步,眼睛一直在离自己只有半臂远的沈初霁身上。
“怎么不一样?”
“如果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那我一定会把你当成某个人的太太。”
沈初霁的眼睛始终不敢看林家航,只能把目光落在舞池中间的新郎和新娘身上。
当陆定远发现了舞池里的沈初霁和林家航时,林家航也发现了舞池外陆定远愤怒而焦急的目光,故意贴着沈初霁的耳朵问:“你盛装出席,是来告诉所有人你们在一起了吗?”
沈初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神了,耳边忽然感受到林家航的气息,才回过神来,说:“你们飞行员的想象力这么匮乏吗?”
舞池外的陆定远看着林家航脸上贱兮兮的笑容,脸都黑了,却也只能拿起桌上的酒杯猛干一杯。罗翰宸在这个时候端着酒杯走过来了,叹了口气说:“你给人家掏心窝子,人家给你扎刀子,兄弟我真是为你感到难过。”
“无所谓了,本来就是来告别的。”陆定远又倒了杯酒一口闷了,然后就走出了机棚。
沈初霁也看见陆定远出去了,但是她没有追出去,接着与林家航跳舞。
“你说她幸福吗?”沈初霁扬了扬头,指的是新娘。
“应该吧,她有勇气做空军太太,她的飞行员就有一颗真心全然交给她。陆军排长的太太可没有那么多钱去跳舞喝咖啡。”
林家航的话让沈初霁心里一股无名火窜起来直烧到喉咙眼,抬起头盯着他说:“空军太太就是喝喝咖啡跳跳舞吗?难道我们是图那点空军津贴才嫁给你们的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人死了,那点津贴,那点抚恤金又算得了什么?况且真要打起仗来,抚恤金能不能发到手里都不一定。从这一点来说,陆军空军都一样。头顶那片天太辽阔、太孤单,也很容易迷航,一根线牵着两头,两头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我们要寄托,你们要浪漫,这都是爱情,可是爱情就是痛苦的,如果不痛苦,生命该怎么燃烧,如果只想要安逸,何必来人间走一遭?”
死亡对于死人来说没有意义,它是留给活人的。所以林家航说得是那样轻松,他从不考虑死亡。
“他还是一样自私。”沈初霁心里这样想,可是她也不得不承认,她还是不后悔曾经嫁给他。
林家航突然问:“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沈初霁疑惑。
“可不可以不要再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什么眼神?”
“看死人的眼神。我好像在你的眼里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但你还是不想忘记,不愿意接受记忆已经模糊的事实,所以才那么悲伤,惆怅,又愧疚。”
游戏终于结束了。沈初霁拼命地想伪装成不认识他,林家航却想拼命地从她的眼睛里看到她一定认识自己的证据。沈初霁仓皇而逃更让他确信,看见对方的每一刻,他们同样心痛。她奔跑的背影、那件天青色的连衣裙,同样让他觉得无比熟悉。
其实在那场表演赛上,低空飞行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当时穿着浅蓝色校服的沈初霁,莫名的熟悉和心痛让他忘记了自己正在快速俯冲,这才有了表演赛上的第一名和满堂彩。后来教官告诉他,他创下了高度仅15米的低空飞行最低记录。
他本来想追上沈初霁,看见陆定远拦住了她,就没再上前。
陆定远一直都在外面喝酒,沈初霁跑过来的时候,已经有点醉了。本来他是想问她划清界限是不是想去找林家航的,但是她的眼神好像是在央求他什么都别问。
“他欺负你了?我揍他去。”说着,陆定远就提起酒瓶像机棚走去,但是被沈初霁拦住了。
他把沈初霁带到了广德楼那个只有他一个人去得的小戏台,关上门还没等坐下,沈初霁就靠着墙滑下去大哭起来。陆定远站在门边,等着她自己停下来。
沈初霁哭累了之后把眼泪一擦,看看眼前空无一人的戏台,又看看旁边的陆定远,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说:“我饿了。”
陆定远苦笑一声,出去拿了一些糕点回来,看着她嚼都来不及嚼几下就咽下去,手里又拿起另一块米糕,怕她噎着,又递茶给她。
他看沈初霁吃东西,笑得像春天的花开了一样,等她吃饱了却板起脸,说:“在他那碰了钉子就跑到我这来哭,我不是你哥,也不想当你哥。舞会你去了,也算是有始有终,按你说的,以后再不相见。”
一切好像都在按照沈初霁的想法进行。她不见陆定远,也不会去找林家航,即便她不知道还有多少变数等着她,至少她不会成为他们生命中的变数,没有他们,她也不用经历丧夫之痛,不会成为军统的一名特务,更不会成为督邮街上的私娼或者福州路的长三。
战争会赢,但她不想输得太惨。这一世,她想活得自私一点,不做浴血奋战的卒,只做保留火种的瓮。她想平静地过完这一生,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出版社编辑,换一种方式记录这段历史,记下有大悲壮、大豪情的男人的历史,也记下女人细水长流、钻心蚀骨的痛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