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名声。”陆定远忿忿地下车,又猛地一下关上车门。高志成察觉到他不悦,立马换了个话题:“说来也奇怪,德国造的毛瑟枪,八百米的射程,以沈教官的枪法,六百米的距离不可能会失手,怎么就偏了那一寸呢?这要是等督军伤好了,把并州城翻个个都不算什么,就算是找遍全国都一定要把她缉拿归案的。”
陆定远正在脱外套,听高志成这么一说,恍然大悟,把衣服狠狠地扔在地上,“我就说哪不对劲,她故意的,她故意的,她一定是故意的,杀父之仇还能心软,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她还活什么活,活什么活,白活了,”陆定远的声音越来越高,“去,你去找人,不要派我们的人,另外找可靠的人,去找她,越快越好,还有,给林家航钱,买张去法国的船票,她要是磨磨唧唧不肯走,绑也得给我绑上船。”
并州城在三天后宣布戒严,警察局、警备团还有保安处把通缉令贴满大街小巷,日夜不息地全城搜捕沈初霁。
大哥定邦是在陆定远婚礼前半个月回来的,督军说他这个美国军校的优秀毕业生当一个司令部参谋长绰绰有余。可是大哥走马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拆解陆定远的特务营。
督军遇刺之后,许多军务交由大哥定邦代理。他借刺杀事件煽动全军加强军事训练、提高军队战斗力,又在军事会议上大力赞扬陆定远练兵有方,号召全军向陆定远的特务营学习。可是陆定远的严防死守让定邦找不到任何机会可以下手。
一个月以来,并州城对沈初霁的搜捕没有丝毫松懈,城内每多一个士兵在街上转悠,陆定远心里的焦虑就更甚一分,就连参谋部发来借调特务营一个连到各团进行训练指导的命令看也不看就签了字,直到各部来他这要人才发觉自己被算计了。事情已无转圜的余地,江涛只能精挑细选,把那些不出挑的人送出去,叮嘱他们不要太卖力。
经此一事,陆定远再也无心应对参谋处的明枪暗箭,就以新婚为借口休假,把团里的事务交给了孙希麟处理。离开团部回家的时候,他坚持不要高志成送他回去,他想自己走回去。
月光白如昼,照得人有些心慌,除了偶尔传来几声狗叫,街道上再没了别的声响。恍惚之间,他好像看见沈初霁散开发髻,提着鞋赤脚走在路上。许多记忆就这样没头没尾地毫无征兆地浮现在眼前,分不清真假,他甚至还听到了河水涌动的声音,可是丹江河明明与他隔了不知道多少条街道。晃晃悠悠地走到家门口他才想起来,那水不是丹江河,而是苏州河。
他轻声开门进去之后,看见那月光穿过雕花窗户洒在沙发上,又看见了沈初霁,她正趴在沙发的靠背上看向窗外,大概是在等他回来。罗夕宸就在这个时候从楼上下来了,再转头沈初霁已经消失了。罗夕宸要去开灯,陆定远却说不要,问她家里有酒吗?
他脱了外套,靠在沙发上等罗夕宸拿酒来,却在罗夕宸给他倒好酒之后从沙发上滑下去,蹲坐在地上,盯着酒杯中红色的液体一动不动。罗夕宸劝慰他:“找人这种事情急不得,有时候没消息反倒是好消息。”
“你去睡吧,我喝几杯就睡。”
罗夕宸一步三回头地回卧室去了,他是一直都睡在沙发上的。但是天亮的时候下楼来,却看见他还是像昨天晚上一样靠着沙发瘫坐在地上喝酒,桌上横七竖八地都是酒瓶子。
她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和端庄,没有生气也没有斥责,而是拿了条毛巾来递给他擦脸。大概是酒喝多了,陆定远用那双孩童般懵懂的眼神看着她,好像真的把她当成了姐姐。见他不动,她只能托着他的脑袋用毛巾在他脸上狠擦一通,仿佛这样就能擦掉他一身的酒气。给他擦手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虽然隐约可以看到一些茧子,但仍然修长而白皙,一点都不像一个军人的手,甚至不像一个男人的手。
“酒喝多了手会抖的,拿枪的人手不能抖。”她牵着他去了书房。高志成当然没有布置书房,书架上摆满了书,正中的书桌上散落着几张泼墨山水画,气势磅礴,一看就知道作画的人是胸中有沟壑的。她把书桌收拾整洁,又铺开一张新的宣纸,说:“我字写得不好,画画还是有点心得的。”
陆定远就是这样开始学画山水画的。在点染与勾勒之间,他果真平静了许多。他开始忘记曾经声色犬马的荒唐时刻,也忘记枪林弹雨的生死一线。他喜欢痛苦,无论是在床上,还是在战场上,因为只有痛觉才能替代他的孤独,也只有痛觉他才能觉得自己是活着的,顺带还能换来别人的一点关心,尽管这关心掺杂了太多的虚情假意。
可是真心从来都不需要去欢场上寻找,也不需要流血才能检验。他越来越羡慕罗翰宸从小就有罗夕宸这样的姐姐。他开始习惯他们一起在书房画画,习惯相对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他用了十一年才再次想起,原来不需要痛觉也能感受到自己在活着。
罗夕宸也开始跟着陆定远接触一些新的东西。第一次完全自己握着方向盘开着敞篷车奔驰在并州城的街道上,第一次换上运动装在球馆里打壁球,第一次穿着西式的礼裙在舞会上跳华尔兹......很多时候,她都忘了自己是陆定远的太太。
陆定远也渐渐相信,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是步枪却在某一天突然回来了。
听见步枪熟悉的声音后,他立马跑出门去,却看见它满身鲜血。他想跑过去抱住它,脚上似乎有千斤重的镣铐,走向步枪的每一步都要花很久。他抚摸着精疲力尽的步枪,好像依偎在他怀里的不是步枪,而是中弹身亡的沈初霁。
眼泪滴落在它打结的毛发上。
罗夕宸在这个时候展现出她武将世家出身的气度与魄力,她在陆定远还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回到屋里给高志成打了电话,要高志成查清楚之后立即来汇报。
陆定远并不比并州城的人早多长时间知道真相。原来督军在并州城全城戒严的时候就死了,但并不是死于沈初霁枪下。
枪声响起的时候,命若悬丝的督军就像待宰的羔羊,周围都是垂涎欲滴的猎人。五太太和六太太早就在上海有了各自的俊俏情郎,迫不及待地等着督军咽下最后一口气就飞奔到他们身边,七太太没有儿子,三太太的儿子定奕还小,只能等着尘埃落定之后的胜出者顾念往日旧情施舍他们一处容身之所。磨刀霍霍的是大太太、二太太和陆定远的母亲四太太,只有他们的儿子有能力去争一争并州城的军政长官这把交椅。
大太太和二太太像是心有灵犀一样,在陆定远离开督军府之后就把四太太关了起来,切断了她和外界的一切联系。大太太本以为控制了四太太自己就可以高枕无忧,因为她的儿子已经接手了并州城的一切军务,又在派出大量军警搜捕沈初霁吸引陆定远的注意力,只要去南京讨一张委任状,定邦就是名正言顺的下一任督军。
可是她忘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是南京的态度。在这一点上,二太太比她要精明许多。缺席了陆定远婚礼的三哥定轩并非是因为海上风浪耽搁了,而是由上海转道南京,以并州出兵江西剿匪为交换,先大哥一步拿到了南京政府的省长委任状。大哥秘密派兵去陈宁县,甚至派出轰炸机炸死沈初霁倒为三哥擦干净了上一任长官的屁股。
而督军就是在所有人都忙着夺权的时候,在病床上想去够桌上的水杯却翻倒在地,伤口撕裂,因失血过多结束了他毁誉参半的一生。
陆定远听完高志成的汇报之后,眼白已经泛红,他捧着步枪的脸,声音沙哑:“你知道她在哪对不对,带我去找她好不好?”
步枪趴在地上低鸣,似乎在劝他不要去,可是他什么都顾不了了,拿起衣架上挂着的配枪上了膛就要出去。高志成赶紧上前拦着,“团长,别去了,只剩下一片焦土了,团长。”
陆定远已经疯了,发红的眼睛像是要杀人,拼命地想要挣脱却被高志成死死拦住,只好枪顶在他的太阳穴,“要么你叫上人跟我一起去,要么就别拦着我。”
“投弹的是跟我一期从欧洲毕业的,那是瞄着扔的,人都碎了,连尸体都捡不起来,现场已经清理了,林少校的枪还有沈教官的被炸碎的衣物都在警察局存档了。”高志成哭着说完后,陆定远手里的枪掉在地上,人也软的像一条蛇一样,如果不是高志成架着,就栽倒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