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两年前的那个秋天,两万并州子弟告别了他们熟悉的麦地和黄土,去了山青水绿的江西,然后又转战于鄂豫皖地区,蛋白一样围着八角帽的蛋黄转。但是蛋黄因为噎人而难以咽下,蛋白因为光滑而最先被吃掉,数年来第一次出城作战的陆家军在半年内就损失了四分之一。
陆定邦被部下簇拥着回到指挥室,一位美国医生正背着医药箱在炮弹横飞战壕里穿梭,口中还用英语念叨着“上帝会惩罚你们的。”
那地方与其说是指挥室,不如说是一个茅草棚。他半裸着上身,旧伤叠着新伤,新伤盖着旧伤,细碎的弹片扎在皮肉里,最严重的还是那个一直在冒血的血窟窿,只有一个,这意味着子弹卡在了里面。美国医生拿着镊子在那血窟窿里左右翻搅的时候,一颗炮弹随着他的一声“上帝”落在了附近,震得指挥室掉下一阵尘土。
弹头与所有的弹片都被清除了之后,阵地上的枪炮声已经止息了。但陆定邦仍然紧闭着双眼和牙齿,平原之上像麦子一样被割倒的部下好像就在他眼前,然后副官从他的牙缝里听到了沉重的三个字:回家吧。
两万缕归家之念凝成的电波划破长空,变成文字,送到安坐在省政府大楼里的陆定轩面前,秘书读完电报之后,陆定轩面无表情地扶了扶他的金丝边眼镜,也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只要刘镇华愿意让路,我还能不让他回来?”
这简直就是一句废话,就连过路的土匪都知道“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财”,陆定邦如果能靠自己一张嘴就让他损失过半的残部回家,他是绝对不会给陆定轩发电报求助的。
出手解决此事的是陆定远。罗夕宸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找到可以帮他牵线的中间人,他致电豫鄂陕边区绥靖督办刘镇华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地说并州军撤出战场并不是逃跑,而是要去投入到长城抗战中去抵御外侮。但真正打动刘镇华的不是罗夕宸的面子和陆定远壮怀激烈的抗敌决心,而是罗夕宸的工厂赶制出来的一千套军装和一批足以装备一个炮兵营的德国大炮。
那些大炮原本是陆定远为开赴长城战场而准备的,它们到达镇嵩军的驻地时,陆定远轻装简行的先头部队已经在冷口与敌军交火了。没了炮火支援,江涛所率领的主力团只能以步枪和手榴弹对抗来势汹涌的机械化部队。陆定远率领大部队到达前沿阵地,对面的日军近得已经能看见他们的指挥官鼻子底下那一撮仁丹胡子了。
“上刺刀!”阵地上没有人不熟悉那个声音。并州全省十里不同音,就连两个相邻的村子都有着各自独特的方言。但无论是并州城里的正宗官话,还是犄角旮旯的小村子里的土话,每一个士兵都能在陆定远骂人的话里听到一两句自家故乡的乡音,那声音通常还配备着军靴踢踏黄土的伴奏。
它不是纯靠嗓子扯出来的,而是从丹田里冲出来的,因此能穿透轻重机枪混杂着步枪的嘈杂声,传到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陆定远从高志成的背上抽出一把牛尾刀,屏气凝神地等待着,抓住敌人换弹的间隙,站起身来,刀尖向前,身旁身后的士兵就爬出战壕哇哇乱叫着涌上去。
他挥舞着大刀,左拦右挡直冲指挥官而去。留着一撮仁丹胡子的日本指挥官双手握着他的军刀,朝陆定远劈下来的时候,陆定远将大刀一横,然后猛一发力,那仁丹胡子就趔趄着后退了几步,等他再冲上来时,陆定远用刀背挡了一下,然后用了一招“缠头”,刀在头顶逆时针转了一圈之后落在他的左臂上,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又提刀翻身刺在了他前胸。
孙希麟曾说六合刀法要做到“刀出如猛虎”,陆定远的功夫还没练到家,但是对付面前的这个日军指挥官绰绰有余。左右开合,上撩下刺之间,那把一九式军刀就断成了两节。只剩下半截军刀的仁丹胡子再也做不出像样的攻击,陆定远也速战速决,借势腾空,然后一刀劈在那人的脖颈处。那指挥官的鲜血从脖颈喷涌而出,陆定远却连看都没看一眼,就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
但对他的部下来说,最大的威胁不是敌军首脑,而是战场上那个铁壳子装甲车。转动的炮塔喷出火舌,扫倒了无数同袍。陆定远在打斗间瞥见了江涛,便朝他大喊:“派人去把那辆装甲车给我炸了!”
随后就有人把身上四五个手榴弹都捆作一团,点燃引信扔了出去,但是在引信燃尽之前,装甲车就将那些手榴弹碾碎了。机枪手用了一匣子的弹药,也只是给它挠了挠痒痒。陆定远在好几个日军的包围中不慌不乱地挥舞着那把孙希麟送给他的牛尾刀,但是左侧突然一声巨响让他不禁缩了缩脖子。那辆装甲车被车身下的气流顶着震动了几下,彻底失去了攻击力。
他是在战斗结束之后才知道,那一声巨响来自于一个抱着炸药包钻到装甲车底下的上等兵。
“赵晋。”陆定远从那个上等兵的直属长官那里得知了他的名字,然后又默念了一遍。这是他记住的第一个阵亡同胞的名字。后来,他记了很多名字,由于要记的名字越来越多,他开始用笔和纸记住那些名字......
冷口的拉锯战持续了一个月,阵地数次易手。为数不多的战防炮是陆定远仅有的炮火支援。并州城的空军曾经来过,但是习惯了当仪仗队的空军飞出去一次就掉了三架,心疼得陆定轩在以后的战斗中再也没派出任何空中支援。
在敌军飞机坦克,加以毒气弹和□□的辅助下,陆定远的一个旅损失惨重。一颗照明弹划破黑夜映在他的阵地上的时候,他正在战壕里巡逻,看见战壕不合格,扯了嗓子就骂:“一个个嫌自己命长了是吧,你们就是这样加固战壕的?”
被骂的士兵还在唯唯诺诺地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阵地后方便传来了枪炮声。照明弹凄厉的声音伴着三八大盖射来的子弹让陆定远的这个阵地又一次躁动起来。
“后面,后面!”陆定远高喊着,“趴下,趴下!”
所有人调转枪口立即反击。滞留在黑色长空的照明弹让他们无所遁形,前后夹击之下,陆定远的侧翼很快被击溃。他们坚守一天一夜之后不得不撤出冷口,在滦河以西驻扎修整,图谋反攻。
春寒料峭的时节离开并州城,如今已经是满目葱茏,什么都在生长,唯独那些年轻的生命停滞了,他们永远留在了滦河东岸。陆定远在西岸配合友军构筑起滦河防线。俯视着滔滔不绝的滦河,或许是因为地域的缘故,他脑海里浮现的是易水河边的那个刺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