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忘,我只是不想把我的部下交给任何我不信任或者不信任我的人。”
气氛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他们谁都心知肚明,尽管他们嘴上都说不在乎这身军装上的将星,可是谁也看不透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病房里安静地能听见各自的心跳,他们仿佛在比赛谁的心脏先爆掉。
罗夕宸在这个时候推门进来,打破了沉默。
“说曹操曹操到,没想到弟妹这么快就来了。”陆定邦笑脸迎着,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罗夕宸在陆定邦离开之前一直都保持着谨慎,直到听不见门外的脚步声才关切地问陆定远:“电话里不方便说,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照你说的,联系了北京协和医院的医生,他们说只要你过去,马上就安排检查。”
陆定远却答非所问:“东西呢?置办的怎么样了?”
“你说的,不要带太多,早就置办好了。明眼人都看的出来,都这个时候了,还成得了什么气候,你一拖再拖到底是想干什么?我也好有个准备。”陆定远受伤的消息传到并州城,罗夕宸心里的石头就没落下来过,她只能照着他的吩咐把事情一件件办好。
野战医院占用的仍旧是一间已经没有学生的乡村小学。家都要没了,哪里还顾得上上学?操场上现在七零八落坐着都是些缺胳膊少腿、纱布缠身的伤兵。难得的好天气,能走的都出来晒太阳了。陆定远在这间正对着操场的病房里待了半个多月,终于决定出去走走。
操场上的伤兵见他们的军长走过来,纷纷起身敬礼。罗夕宸搀扶着陆定远,目之所及全都是满身硝烟和血污的伤兵,不由得鼻子一酸。
“他们身上穿的军装、头上缠的纱布、肩上扛的武器,还有这间医院的医疗物资,都有你的资助,可以说他们的命是你捡回来的。”陆定邦低声宽慰罗夕宸。
其实这些伤兵算是幸运的,他们还能坚持到战友把他们送到野战医院。还有更多的士兵因为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倒在了阵地上,更不消说非战斗减员造成的损失。在伤口未愈不能下床的那些日子里,陆定远每天拉开窗帘就能看见各种各样的伤兵。护士们以为他老盯着窗外是想去外面走走。实际上,他耳朵里全都是那些在阵地上捂着自己喷涌鲜血的伤口却没人来为他们止血的伤兵的嚎叫。
突然有两个轻伤的士兵抬着一架钢琴从他眼前走过。他拦住那两人,问:“好好的搬人家学校的钢琴干什么?弄坏了,以后学生回来拿什么上音乐课?”
其中一个头上缠着纱布的下士解释:“护士说这钢琴太占地方了,让我们把它搬出来,好腾出地方来再放一张病床。可是总共就这么几间屋子,我们也不知道放在哪里合适。”
“就放这吧,等会我把它搬到我的病房。我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大的房间,你跟护士说,还有什么杂物的话就搬到我的病房里吧。”
两个伤兵有些不知所措,一军之长住在杂物间,这成何体统?陆定远拍了拍他们的肩膀说:“找个地方坐,本军长今天请你们看一场露天音乐会。”操场上所有伤兵一时间都讶然了。
他像一个主持人一样用浑厚而极具穿透力的嗓音说:“一个个这都什么表情,这在上海可流行了,夏天下午凉快了,工部局的管弦乐队在公园里免费演奏,想要个座还得花两角钱呢。但是今天因为临时准备的仓促,加上条件有限,就只有钢琴独奏。不过诸位放心,我为大家请来了特邀嘉宾——罗夕宸罗小姐,大家掌声欢迎。”
操场上瞬间就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掌声。罗夕宸窘迫地扯了扯陆定远的衣角,说:“你瞎起哄什么呀,我哪有这本事?”
“姐姐,这你可蒙不了我,罗翰宸小时候就说了,你弹钢琴那就是仙女下凡。”
“你都说了那是小时候,我已经很久没练了。”
“怕什么,你别看操场上这么多人,都是些扛锄头抡大锤的,听不出错来,你就弹个响。背井离乡还挂了彩,一个个都黑个脸,像谁欠了他们二百吊一样,你就当鼓舞士气了。”陆定远一边说一边轻推着罗夕宸。
罗夕宸半推半就着做到了钢琴前,打开琴键上的盖板,问弹什么。陆定远看到琴键上有一本乐谱,翻了几页就放在谱架上。乐谱上是一首李叔同的《祖国歌》。
象牙般光洁的手指碰上琴键,整个人也逐渐从容起来,嘴角和眼角泛起比阳光还要明媚的笑容。她坐在树荫下,从树叶的缝隙间漏下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好像她原本就是天上的神女。
陆定远为了缓解罗夕宸的紧张,在音乐响起来的时候就跟着旋律放声唱。人群中渐渐地有越来越多的声音加入进来。
“不错啊,都会唱。”他是对身边一个上等兵说的。
“军长,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小时候上过学堂的那群孩子都是哼着这歌蹦着回家的,听都听会了。”
“上下五千年一脉延,文明莫与肩。纵横数万里膏腴地,独享天然利。国是世界最古国,民是亚洲大国民。呜呼,大国民!呜呼,唯我大国民!幸生珍世界,琳琅十倍增身价。我将骑狮越昆仑,驾鹤飞渡太平洋。谁与我仗剑挥刀?呜呼,大国民!谁与我鼓吹庆升平?.....”
钢琴独奏很快变成了大合唱,传到野战医院的每一间病房、每一个伤兵耳朵里。虚弱的伤兵断断续续地跟着轻唱,混浊的眼睛里泛着一层清亮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