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男人坐于马车内，车外驾马的已经换了另一人，黑衣蒙面的暗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样貌普通的中年车夫。

男人靠依在车厢内，车厢狭小，年轻人只能与他面对而坐，也是在这时他才发现男人的身形比他高大许多，站在那儿淡笑还好，浑身上下都笼罩着一层易于亲近的气息，实则界线分明，不容有人逾越。

坐下后他屈起膝盖，轻轻松松就将大半的空间夺去，年轻人本就偏瘦，也正当少年之姿，如一把青葱正簌簌向上冒，而男人的腿还是离他有些近，如果他再往前伸出一点，两人的膝盖就会碰到一起。

这样的距离让他并不舒服，男人似乎也是，但他嘴角还是噙着笑，眼中淡淡流露出善意的信号，良好的教养让他能伪装的更好，也能更体贴比年少他许多的人。

“抱歉，这马车原来只有某一人。”男人解释道。

对面的年轻人点了点头，两人离得近了，他姿色就更显得艳艳，浑身上下都露着一股冷意，但包裹在独属于少年清爽的气息中，便模糊了他身上的距离感，只衬得他越发莹莹，如春露，如月雪。

他们都不是什么惯于热闹的人，所以一路上便也相顾无言，一个闭眼依靠车厢，一个垂眸沉默。

路途颠簸，一路行来免不了会造成什么肢体接触，男人的腿碰到了少年的膝盖，少年身着一身浓墨，下摆间裹着朱红内衬，缀以明黄的衬带，颈有一金环，肤白皙。

而男人则身着大袍，青黄徐徐，袍上绣着一只白额吊睛的白虎，纡佩金紫，相碰间衬带缠了上去。

少年还未动作，男人的手就已经伸出，手掌宽厚，骨节分明。

一根一根修长的手指轻而易举将垂下的衬带捞回，又被他及时放于原处，抬手间，他的手背还碰到了少年的衣袍，轻微拂起，再落下，但转瞬即逝，让人分不清是这路太曲折，还是男人的动作太轻。

他收回手，冲年少者颔首，双手交叉在一起，略不精心地搭在膝上，再没了其他动作

少年看完了全程，倒也没说什么，这种插曲淡如浮水，没什么好关心的，他更在意他们什么时候会到。

两人继续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却不是因为到达城门口，而是马渴了，要歇息，马夫下去给它喂水。

少年却不知，只问他：到了吗？

男人摇头：还未到。

许是一路上的沉默太过频繁，又像是夜色蛰伏的太久，天色要亮了，男人嗓音淳淳，问他：小友可有名讳？

说出口，觉得探寻别人名字的行为算不得礼貌，于是他又主动提及自己：如不嫌弃，可唤某琅…

嗯…他考虑这面前年轻人的年龄，在他眼里几乎算得上还是个孩子，毕竟他已过而立，尚有五年也该不惑，到时再遇这般年纪的年轻人…不，他认识的人里就有一位会喊他叔父。

男人几乎是犹豫着将剩下几个字说出来。

喊我琅大哥就好。

………

少年点点头，道：琅大哥。

模样之乖巧，恍惚间让男人想起了他以前见过的一只狸奴。

喊他叔父的少年人养着一只浑身通白的狸奴，那狸奴费了他很大气力才从他父亲那里求来，因而到手以后便爱不释手，时时要抱着它左右去转，原先那狸奴并不喜他，所以挠了他，手上留了一道血疤，少年人娇惯，眼泪登时便流了下来，他那时便觉得养那狸奴不妥，堂堂……整日同那畜牲混着算什么。

但后来少年哄它爱它，穿了滑稽的手套去抱它，为它亲自下河捞鱼，惹得城内众人笑话了好一阵子，那狸奴却慢慢被他养熟了，再后来，少年抱着它时它便乖巧，尾巴搭在胳膊上轻微晃晃，一双琉璃猫眼直直望他。

就算见到他，猫也乖巧地望着。

就如面前这人，没了杀性，乖顺地坐于对面。

男人微微一怔，随后回过神，他想着刚刚那三个字，琅，取自他的字，被少年念出来，声音清透，如玉珠相撞，分外好听。

男人问道：某已告知，小友可愿为某答疑解惑？

对面坐着的少年挺着脊背，直如青松，纤细的脖隐于衣襟中，线条如瓶玉，微微探去时，只见他乌黑如墨的发丝从耳边滑落，再然后，落于脖，落于衣襟，线条弯伸，滑过他微起伏的胸膛，点点落下。

告知名讳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一个名字，口头唤的称呼，少年闻言却似有犯难，那双眉又皱起，眼中浮现疑惑。

我……

他思索。

我是何人？

回忆空白，并不值得去想，他却有些执拗的，固执的，偏要回忆也如他所愿，名字而已，他不可能没有名字。

我…他茫然启唇。

我叫…

软？似乎有这么一个声音，飘飘飞入他脑海中，将他从困惑中解了出来，不知从何处来，不知是何人，虽然仍有迟疑，但他还是顺从着这道声音，道。

我叫软…软。

软软？

这是我的名字吗？

他又喃喃，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男人：我叫软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