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岁斜倚琴案,广袖垂落,露出一截苍白手腕。琴弦深深勒进皮肉……
血流成河。
听见破门声,那人睫毛颤了颤,涣散的瞳孔艰难聚焦。
“……你又骗我。”
窗外,新岁的更鼓恰好敲响。
沈清让扯裂衣摆的手抖得厉害。
衣料缠上伤口时,滚烫的泪砸在时岁眉心。
他打横抱起人冲下楼梯,在转角处与带着太医赶来的苏涣撞个正着。
“赶紧救人!”沈清让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怀中的时岁轻得仿佛只剩下一把骨头。
太医令急忙上前,却在看清伤势时倒吸一口凉气。
“王爷这是……存了必死之心啊。”
沈清让一把揪住太医令的衣领,眼中的血丝狰狞可怖:“救不活他,我要你们太医院全部陪葬!”
“沈清让你疯了!”苏涣死死按住将军青筋暴起的手腕,“现在杀太医有什么用!”
百雀楼外风雪更急,新岁的爆竹声此起彼伏。
沈清让将时岁紧紧搂在怀中,额头抵着那人冰凉的眉心,声音哽咽:“岁岁……你答应过的……”
“要等我回来娶你。”
时岁梦到了刺史府后院。
桃花纷飞,时絮正翘着腿坐在石凳上,嘴里叼着一串糖葫芦。周涉捧着书卷支支吾吾,每背错一句,时絮的指尖便精准弹在他额间,惹得少年郎君耳尖通红。
“阿姐救命!父亲要打死我!”
稚嫩的呼声突然传来。
时岁转头,看见小小的自己扑进时絮怀中。
顺着孩童来路望去,刺史大人正提着扫帚疾步而来。
“前朝崔白的真迹你也敢撕!”父亲额角青筋暴起,“今日不教训你这孽障,我枉为人父!”
母亲提着裙摆匆匆赶到,抬手按住夫君青筋凸起的手腕:“岁岁才七岁,你……”
话音未落,扫帚已被夺下掷在墙角。
这话让时岁不由得挑眉。
他分明记得,九岁那年偷玩母亲的胭脂,被戒尺打得三日握不住笔。
“夫人呐!”时父急的直跺脚,却终究没敢绕过妻子去捉那小混蛋。
小时岁早已泥鳅似的钻到时絮身后,脏兮兮的小手攥住阿姐的翠色广袖。
时絮垂眸瞧见袖角沾上的墨迹,也不恼,反手将弟弟往身后又掩了掩。
“还看?”她屈指弹了下那颗探出来的小脑袋,声音压得极轻,“当心又要挨揍。”
画面一转,十一岁的小时岁已经跪在了祠堂里的青石地上,背脊挺得笔直。
时父手中的家法高高扬起,却在触及少年单薄身形时猛然滞住。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
“跪着反省!”家法重重拍在供桌上,震得祖宗牌位轻颤。
“孩儿无错。”小时岁仰起脸,祠堂的烛火在他倔强的眸中跳动,“若勤能致富,为何耕者食不果腹?若俭可养德,为何朱门酒肉臭?”
时父闭了闭眼。
他何尝不懂这些道理?可此刻窗外树影婆娑,谁知道藏着多少双眼睛。明日御史台的折子若写上“时刺史教子无方,在诗会上妄议朝政”,这孩子的命……
“你……”时父转身时瞥见儿子红肿的膝盖,话音突然发颤,“是要为父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时岁怔怔地蹲下身,与幼时的自己平视。他怎不知幼时的自己有如此政见?
忽然,小时岁抬起沾着墨渍的手指,直直指向他。
“?”
那双澄澈的眼,竟穿透岁月尘埃,与成年的自己四目相对。
“新政推行本就是天命所授!”孩童嗓音清亮如碎玉,“若再纵容豪强圈地,大虞江山根本活不过百年!”
时父的目光竟也越过光阴长河,沉沉落在成年的时岁身上:“可你的手段……太过凌厉了。”
时岁浑身一震,指尖触到小时岁伸来的手,却穿过了那虚幻的剪影。
他低头看着自己染血的掌心,恍惚间竟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可若不雷霆手段……”他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在祠堂里回荡,“那些蛀虫怎会松口?”
小时岁却突然扑过来抓住他的衣袖:“我知道你!你在史书里杀了三百七十二个贪官。”
时父的叹息在时岁耳边回荡:“江南贪墨案,你血洗了半个官场。”
时岁忽而轻笑。
他单膝跪地,与幼时的自己平视:“那你说,既知后果,还该不该杀?”
小时岁咬着嘴唇,忽然抬眸与时岁四目相对。
“该杀。”
“只是阿姐说,为政之道当如春风化雨,要留三分余地,好让新芽破土。”
时父的泪砸在了地上,他颤抖着手抚上时岁肩头。
“岁岁,为父不怕你革新。只是怕你……”
祠堂外突然传来急促的叩门声。
时岁最后听见父亲破碎的哽咽。
“怕你忘了……当年在祠堂说这番话时……眼里的光……”
时岁闻见了熟悉的白芷气息。
不是他熏的那种,而是混着体温与铁锈气的、独属于沈清让的味道。那气息缠绕着血腥味,像雪夜篝火,将他从混沌中一寸寸拽回。
腕间传来尖锐的疼痛,像有千万根银针顺着血脉游走。
他恍惚想起坠入黑暗前最后所见,是沈清让猩红的眼眶,和那双颤抖着伸来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