谩骂的话好似轻若鸿毛,引不起刑场之内诸人的半点反应,又好似重逾千钧,自头顶对准阿琼狠狠砸下。
“阿荼!”
有什么东西冲她扔过来,被阿荼挡住,阿琼忙扑上去。
“阿荼,阿荼你怎么样……”
“法场重地,何人敢犯!”
行刑官见此怒目圆睁。
话音刚落,禁军横刀拔出,血溅当场。
下一刻,场内一声令下,刽子手手中屠刀齐齐挥下,寒光闪过,几乎映亮整片天际。
皇甫氏满族,就这么一眨眼的工夫,几百颗人头,同时,滚落在地。
血扬成了海,染红半边天。
让天地尽褪了斑斓色彩,仿若刹那间,卷入了另一个时空。
心跳声一下一下,越来越沉,重得躯壳快要承托不起。
恍惚间,耳边有漫长的哭号,化作无尽长风,敲下低沉悠久的丧钟。
再回不去。
……
帝王殷莫,便是在此刻,踏着漫天血海,在全副仪仗的簇拥下,缓缓登上高台。
居高临下,傲睨万物。
“皇甫氏,你可知罪?”
问罪声铿锵,在法场荡起不息的回音。
……皇甫氏?
心底在迟滞地想。
……就在半刻之前,皇甫氏满族皆被斩立决,又,何来的皇甫氏。
阿琼动作轻柔地,用袖中的红帕为阿荼拭净额角被砸出的血。
血落在帕子上,似春梅从枝头飘零,坠入湖泊。
阿荼拽了下她的袖子。
阿琼动作顿住,手垂在身侧,良久,极慢、极慢地回头。
……她在几日前,知晓自己原来有姓氏。
原来,复姓皇甫。
在一日前,见到了自己的生身母亲,知晓,自己原来并非无父无母。
父母健在,她,需依父母之命,嫁给一个从未见过、不知姓名的人。
又在今日,此时此刻,亲眼目睹全族被屠,血流成河。
而她,因为生母的一句话,受万千百姓唾骂,尚不知前因后果,便成了十恶不赦、该下十八层地狱的罪人。
是啊,她如今,便是这天下唯一、仅余的,
皇甫氏。
阿琼仰头,直视那高台之上。
刽子手擦净了染血的刀,铿锵的脚步声踏过滚了满地的头颅,训练有素地收拾行刑后的法场。
手上的红绳被扯开,大风扬起,霞帔落地,她单薄地立在峭寒的三月,身前身后,皆问罪于她。
生民问罪她眼睁睁看着皇甫氏满门抄斩,帝王问罪她身上流着的,皇甫氏的血脉。
千夫所指时,她竟恍惚,自己是否真的有罪,罪无可赦。
她不说话也不动,身后禁军铁臂压着她,要她跪下。
阿琼双膝狠狠砸在地面,余光里,刽子手拿着屠刀,正一步步朝她走来。
阿荼着急地抱住她,她说不了话,口中啊啊地发出嘶哑的声音,又是乞求又是推打。
得知要嫁人时阿琼没哭,昨夜险些被掐死时阿琼没哭,甚至适才,隐隐知道自己将要死时,阿琼也没哭。
可现在看着阿荼这副模样,泪从眼眶里涌出,怎么也止不住。
“阿荼……”她唤她的名字,“阿荼,你快走,不要管我了,你快走……”
阿荼不住地摇着头,神情中,似乎有某种决绝。
“这是命令,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阿荼转身,张开双臂,正正挡在阿琼身前,挡住那饮了万人血的屠刀。
“阿荼!”
“阿荼,阿荼我求你,你走开,求你……”
阿琼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崩溃。
“住手。”
一道年少的声音从天而降,阿琼被松开,刹那瘫软在地。
阿荼扑过来抱住她,手足无措为她抹泪。
【娘子,不哭。】她打着手语,【奴婢不走,奴婢和娘子一起,护着娘子。】
“谁要你护啊……”阿琼被她抱在怀里,孩子一样痛哭,“我要你……我只要你好好活着。”
阿荼笑了,只是眼眸深处的哀伤,那么浓郁。
高台之上的声音小了些,那道年少的嗓音镇定,不卑不亢。
“父皇,台下之人,并非皇甫族人,父皇以仁治天下,可否看在她什么都不知的份上,饶她一命。”
殷莫笑了两声,“你怎知,她并非皇甫族人?”
少年答:“皇甫氏族谱上,并无皇甫琼三字。她自出生,便被国师做主,逐出了皇甫氏。”
“皇甫氏九族六百五十二人,就在方才,已尽数人头落地,一个不少,并无错漏。”
“况且,”少年抬眸,“父皇,留着她,以后,会有用的。”
殷莫听罢,炯目盯视几息,忽仰天大笑,“好,不愧是孤的儿子!今日,孤便依你一回。”
阿琼此时方仰头往高台看去,可天光太盛,刺得她的双目一片白茫,那个少年,只余一个模糊挺拔的影子。
下一刻,台上帝王话音一转,勾唇玩味:“孤答应你不杀她,但她能不能活得下去,便要看命了。”
……
刽子手的刀不对着她,禁军也让开了路,可扑面而来的,是如山如海的百姓,嫉恶如仇,恨不能嗜血啖肉。
“杀了她,杀了她……”
“杀了她,让她为国师陪葬!”
“陪葬,陪葬!”
……
天家高高在上,主宰四海八荒,百姓想要忤逆顶撞,无异于蜉蝣撼树,只会粉身碎骨。
可阿琼不同,阿琼身如弱柳,容貌再盛,也只是个弱女子,他们想如何,便能如何。
阿荼握紧她的手臂,将她整个人护在怀里。
那么多恶狠狠歇斯底里的眼神,铺天盖地般涌来,人如海潮,堆砌成望不见尽头的高墙。
阿琼身子本就算不得康健,撑了这么久,早已是强弩之末。
她想使力自己站稳,想推开阿荼,可再怎么提气力,都只剩骨子里泛上来的虚软。
繁复奢华的嫁衣是她罪行最大的印证,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面前,阿荼的眼神坚定,于万众嘈杂里,静静看着她。
【娘子,别怕。】
【有奴婢在。】
打手语的指间,染着血。
她没有比她高大多少,只是比她大上几岁,却成了最有力的支撑,坚实撑起她单薄的脊骨。
“阿荼,你快走……带上我,你走不掉的。”
“我们不能,都死在这里。”
【娘子放心,不会的。】
阿荼弯唇,清秀的眉眼发着光,那么好看。
【我们会好好的,一起离开。】
棍棒拳脚加身,污言秽语连成一片,大大小小的伤渗出了血,发髻扯乱,有无数张脸,无数双手,挤入视野里,模糊成了怪诞可怖的模样。
阿荼曾说过,洛城乃国之都城,繁华举世罕见。
说洛城的百姓热情好客,街市的物什琳琅满目,随意出去走走,就是遍地的锦绣繁华。
她便总想着,若有朝一日,能出去看看就好了。
“……你个叛徒,白眼狼,都是你蛊惑陛下,害死了国师,你是洛城的罪人,是整个天下的罪人,你就该去死!”
“呵,还有脸出来,皇甫氏全族都亡了,就算陛下饶恕,你也该为他们陪葬!”
她现在,终于出了十几年不曾出过的小院。
“有人带家伙什么,给老子,看老子不替国师好好教训教训她!”
“长了这么张脸,就是个祸水,该!”
……她,披着嫁衣,步步踏血,走过世间最恢弘繁华之所,望尽天下巍峨……
“白眼狼,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不孝不悌,背叛亲族,不配流着皇甫氏的血!”
“还逐出族谱,早知今日,当初就该掐死了事!”
长日炽盛,光暖在身上,恍若梦还。
“去死,你们快去死——”
血溅在脸上,阿琼双眸骤然睁大,周围的一切都远去,只余阿荼的面容,和,
贯穿阿荼身体的刀。
“阿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