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场诸人怨恨的眼神、那些无休无止的谴责谩骂犹在眼前,甚至连阿荼……都因此而死,为了护她而死。
她之前便想问一句,为什么,凭什么。可寡不敌众,辩无可辩,更无口可辩。
“法师。”
阿琼面色还有几分未痊愈的苍白,却倔强得不输半分气势。
“阿琼不懂什么皇甫氏,什么忠心蛊惑,只想问法师一句,阿琼究竟做错了什么,才让法师如此揣测?”
再忍,她的尾音还是渐渐发颤,眸底含了泪光,铺开一片荒芜的哀戚。
“我自出生以来,只见过母亲一次,便是要我嫁人,我不懂,也……无从反抗。
……之后,所有人都想要我死,可最后,死的却是阿荼……她,又做错了什么?”
“得圣僧相救,得法师医治,阿琼感激不尽,可,为什么,连法师这个救我之人,都这般说呢?”
清泪从下颌滴下,不可方物的娇靥上,一片破碎凄绝。
比丘尼心上有些不忍,板着的面孔却不露分毫。
“救你是因你伤重,医者面前众生平等,但也仅仅如此。”
“贫尼所言,并非揣测,而是事实。是与不是,施主心中清楚。”
比丘尼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法师。”
阿琼叫住她:“法师连一句缘由,也不愿相告吗?”
比丘尼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良久,“你复姓皇甫。”
身子稍侧:“过往十几年究竟如何,皇甫氏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
阿琼立在原地,看着比丘尼的背影越行越远,一瞬间,仿佛成了一座孤岛,潮来潮往,唯有她被遗留在岸上,任沧海桑田,世事变迁。
伸手,扶住身旁的墙,撑着身子,指节泛白。
一瞬,或是许久,身前渐落下一片阴影。
恍惚抬头,是相曜。
“圣僧。”
她开口。
“皇甫氏,究竟,是怎样的呢。”
为何百姓景仰崇拜,为了皇甫氏,不惜抛却性命,身犯法场。
又为何,帝王那般痛恨。比丘尼仅因一个姓氏,便判定善恶,连一个缘由也不愿给。
她那只远远见过一面的生父,又究竟做了什么。
相曜眸光似暮霭,凝视许久,清浅叹息。
隔着衣袖扶她一把,缓缓道来:“皇甫氏身负天命,世代行国师之职,从古至今,皆以一族兴衰,牵系国运家运,辅佐帝王。劳苦功高,算得上是一国至高至重的功臣。”
阿琼怔然。
原来,她的这身血脉,来头,竟这般大……
“可,比丘尼法师说……”
什么背地里见不得人的勾当……什么蛊惑帝王,扰佛门清静……
漫天血海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既然劳苦功高,帝王,又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诛皇甫氏九族。
相曜:“世间之事,总是复杂多变,每个人皆有各自的立场,立场不同,看待问题的角度方式自也不同。并非皆代表事实真相。”
“师叔当年因皇甫氏,阴差阳错遁入空门,今日这般,是着相了。”
相曜的眼神中似有怅然,似有更多更复杂的一些什么,阿琼似懂非懂。
只朦胧感知到,诸般情感,似乎……
“施主见谅。”
阿琼倏然抬眸,瞳眸颤动。
相曜背后是浓郁的金光,夕阳正要落山,余晖萦照于此,铺满他周身,有如佛光。
他单手低垂、握珠,郑重道着歉意,“师叔今日这番话,是贫僧不曾洞察之过,恶语伤人,业障难消,修行之人本不应如此。
此事,施主无错,更无需为此烦忧。”
最后一句话,似箴言回荡在心间,许久不曾散去……阿琼忽然间,溃不成军。
太多人都道是她的错,恶意如刀如剑,早已刺得她体无完肤。
他是第一个,以这般肯定的话语,道她无错。
心底不可抑制生了一个念头。
就算天下皆以恶言攻讦,皆以仇恨剥夺,只要他还信她,还道非她之过,她便清白立于世间,无坚不摧。
唇角渐渐勾起清浅的弧度,她望着他,近乎虔诚。
缓缓摇头,“圣僧也无错的。”
想了想,抿唇,道:“比丘尼法师,也无错。”
“法师爱憎分明,乃性情中人,贸然相见不曾了解,虽因我出身皇甫氏心生误解,却没有因此拒绝救治,是阿琼之幸。”
闻言,相曜瞳眸深处似是闪过隐约的波澜,很快归于一片平静。
他双手合十,以佛号回应:“施主不嗔不怨,亦是一大幸事。”
隐约的钟鼓声传来,悠悠荡荡,似滚山之石。
阿琼笑了,“可是到了圣僧晚课的时辰?”
看他颔首,她第一次学着双手合十,以僧礼回应。
……
小院香韵袅袅,房间一尘不染,一看便是有人打扫过了,阿琼出去正遇到一个小沙弥从侧面提水执帚进来,忙上去道谢说自己来。
小沙弥摇摇脑袋,黝亮的眸子满是认真,“女施主客气了,这是师父布置的课业,也是修行,不能假手他人的。”
阿琼要说什么,他已经匆匆忙忙提着东西跑开,开始干活了。
阿琼哭笑不得。
道理是如此……可,可这是她住的院子啊。
想了想,阿琼赶着天彻底暗之前,亲自舀水碾茶,依着曾经缱梦所教的繁复步骤,为这位小师父煮了盏香茶道谢。
小沙弥双手接过,捧在手中,脸都红了。
不多时,就被他赶来的师父敲着脑袋拎了回去。
阿琼望着他们生动的模样,面上的笑意久久不散。
回去收拾茶壶茶杯,某一刻,指尖顿住。
半晌,执壶倒下一盏,捻起浅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