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琼看看天色,拉拉明觉,提议先去买药材。
明觉摇头,“过会儿人就散了。”
阿琼听着有理,四处看看,两人一同从后头寻了处好地方,爬上去踮起脚尖,勉强看到了人群里面。
明觉恍然大悟,“原来是卖身葬父啊。”
“卖身葬父?”
“就是将自己卖身给旁人作奴仆,换取些银钱,将死去的父亲下葬。诶,这人还不打算只将这女子买作奴仆,说什么……”
明觉眯眼辨别:“说要她以身相许!”
而后肯定:“这女子不愿,两人拉拉扯扯才惹来这么多人的。”
阿琼同样在看,却只能看到他们嘴唇在动,不知说的什么。
“小师父还会唇语?”
明觉嘿嘿笑:“师父教的。”
阿琼看他一眼,转回头时,唇边不由抿了几分笑意。
直到人散得差不多,明觉也去了药铺,阿琼才从零星的话语中,听着知恩图报,以身相许几字。
从茶馆二楼寻着声音往下瞧,底下那一对,正是先前那对拉拉扯扯的男女。
女子哭着,男子不住安慰。
……原来,这是个青梅竹马的故事。
他们自幼订婚,女子及笄后家道中落,男子父母便做主退了婚。
而今,男子终于功成名就,有能力迎娶心上人,女子却已父母双亡,沦落到卖身葬父的境地。
眼前这结局,应,算得上得偿所愿吧。
茶楼下,男子旁若无人地剖白,道以后会一直护着女子,再也不会让她受苦。
女子哭着投入他的怀抱,说若今日不是他,她葬了父亲,本也不打算活下去的。
男子安慰,问她而今,可还愿嫁给他。
女子破涕而笑。
道,救命之恩,本应以身相许。
故事圆满,这对未婚夫妻越行越远,阿琼看着,心底却总有一丝觉着不是滋味。
她不知女子之前为何抗拒,现在又为何答应,只是觉得,失去所有亲人,无论结局如何,都已是不可磨灭的伤痛。
或许对于这位女子而言,与孤身一人相比,有一人可以依靠,余生,会过得好些吧。
壶中滚过二道茶,小泥炉暖着暮风带来的寒意,也吹散了几缕不明的思绪。
小二热情招呼着客人,少顷,台上咚地拍响醒木,阿琼手中一顿,抬眸看去。
明觉道她不便跟去药铺,让她在此处听书,这是,要开始了吗?
临窗的茶桌上,风轻轻掀开年轻女娘的幕篱一角,露出一双略微好奇、澄澈如水的明眸,盈盈淌着潋滟柔辉。
有人无意瞥过,只觉惊鸿。
说书人登台亮相,问好后先是一番抑扬顿挫的铺垫,词藻华丽繁复,眉飞色舞间暗藏几分炫耀自夸。
末了略微几句过渡,又是一拍醒木,“论起才子佳人的故事,这天下呐,便无人比得上当今陛下与先贵妃!”
一提起这整个洛城、整个天下最最尊贵的主儿,底下人都来了兴致,闲聊的住了口,品茶的抬起头,歪着身子的,也都坐直了腰。
幕篱之下,阿琼唇边的弧度,一点点放了下来,身子不知不觉绷紧。
可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却是缱绻旖旎,与阿琼对那人的印象全然不同。
堂堂天子脚下,又有何人,敢道一句暴虐,敢言一句昏庸呢。
与贵妃的故事里,是英武神勇的帝王英雄救美,被救下的女子为抱恩情,以身相许。
从此,六宫粉黛无颜色,贵妃独宠足足十几载,虽说红颜薄命,却也胜过所有人,成了帝王心上永不磨灭的朱砂痣。
故事本身感人肺腑,可,若主人公是刚刚屠了皇甫氏九族之人,便无论如何,都少了几分说服力。
有人轻嗤,“贵妃仙逝不过两月,从前可从未听过什么英雄救美,先生编故事的本事,倒是见长不少呐!”
说书人听到急了,吹胡子瞪眼,“莫空口白牙说胡话,此乃吾偶从一宫中老人口中听来,若无把握,怎敢在此说出!”
见那人还是将信将疑,登时道了不少细节出来。
“贵妃容貌昳丽,眼尾缀了颗泪痣,入宫十几载,还收着当年陛下英雄救美时穿的那身衣裳,临死前特地留下遗言,道陵墓中,只用这身衣裳陪葬。”
“贵妃去后,陛下罢朝整整三日,悲痛不已,将贵妃所住宫殿一切如同生时,每日前往,一日三餐,对面皆摆着贵妃的碗筷。”
“若如此还不算情深,那如何才算!”
台下议论声此起彼伏,阿琼偶尔能分辨出离她较近的几句。
“好像是听说过陛下罢朝的事……竟然,是因为贵妃吗?”
哪怕是在洛城,朝野之间的距离也并没有旁人想象中近,大事或许有所耳闻,但个中缘由细节,就无从得知了。
“嘁,如何能知晓真假,就算是真的,还能叫他一个说书的知道?莫较真莫较真,听个乐子罢了!”
四座哄堂大笑,还在思索真假的人也茅塞顿开。
“谁说不是这个理儿呢!”
台上说书人听着,脸涨得通红,“吾好歹,好歹也是参加过春闱的举子,怎屑于编造莫须有之事!”
这般一说,又引来许多挑刺的言语,阿琼瞅见明觉从斜对面药铺出来,站起身,从侧面楼梯下去。
明觉已经在门口,一本正经向她双手合十,“劳施主多候。”
阿琼笑开,也回了个合十礼,“小师父客气了。”
药材将明觉的背篓装得满满当当,最上头盖了块防水的油布。
“竟这般多,是有谁患病需长久用药吗?”
明觉摇头,“应算得上补药吧,师父要的,我也不知是作何用。”
也问她:“如何,这茶馆说书可还有趣?”
阿琼许久没有回答,明觉看过来,隔着幕篱,她姣好的面容如蒙纱雾,引人无限遐想。
阿琼看着前方渐渐朴素的房屋,低声回了有趣两个字。
她没有说说书人讲的是陛下与贵妃,只问:“若英雄救美,之后,都是以身相许吗?”
明觉一听便明白了,笑道:“可不嘛,但凡救命之恩,之后定然以身相许。这样的故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话本子里,都爱这么写!”
阿琼喃喃,若有所思,“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明觉兴致勃勃,“话本子里呢,多是美人落难,路遇歹人,或是家道中落有了牢狱之灾,此时,便会有英雄从天而降,救美人于危难之中,美人感激涕零,也仰慕英雄豪姿,于是互生情愫,以身相许……
一般,说书人都这样讲,今日茶馆那先生定然也……”
“诶?”
说着说着,一转头身边的人不见了,明觉扭头去寻,见阿琼定在原地,似是看着前头的什么。
明觉顿生不妙的预感,僵着身子转回来,见到前头不远只有法师一人,心底稍松了口气。
还好不是师父,法师到底宽宏些,若是师父,他定然是吃不了兜着走。
然下一刻,他便见法师缓步走了过来。
一步一步的,韵律姿态均与往日有些微不同,让他头皮发麻。
法师宽宏,那是因他不爱计较小事,但若真计较起来……
他还宁愿是被师父发现。
此刻,正值逢魔时分,阴阳交汇,苍穹稍沉的莹白倾洒大地,月已微明。
阿琼透过朦胧的纱,望见那一人手执锡杖,雍雅无俦,长身玉曜朗然,愈行愈近。
杖上錾刻的纹路随行进闪烁,四谛十二因缘蕴以昭然佛理,在她面前缓缓停下。
她仰头,望进他的眸中,刹那间,眼前犹见明月清风,山松湖渊,曜日高悬。
“明觉。”
明觉身子一抖,“法师……”
相曜佛眸倾垂,看着阿琼,话却是对明觉说的。
“宵禁已至,你今日,是要带着院中客人出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