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后偷偷在大殿外看了许久,看着她仿佛不知疲累,独自一人将偌大的佛殿打扫得一尘不染。
最后跪在蒲团上,身影纤细柔弱。俯身叩首时,似岸边婀娜弱柳,因风雨淋漓,落入水中,几欲离岸飘零。
明觉知晓,她其实,是不信佛的。
要前往昭煌寺,亦不过为了亡人。
自被法师救回来,在佛殿里的这么多日子,今日,是她第二回跪在佛前。
而第一次,说是跪在佛前,不如说,是跪在法师身前。
明觉忽然,便不忍心再看下去。
……
长昼夤夜,漫漫灯火不息,隐隐约约的诵经声如天外之音,妄图涤尽世间污浊。
阿琼弯下身子,手攥在跪得酸痛的膝上,耐不住地低低咳了两声。
原来,礼佛这样辛苦,僧人修身修心,还要渡化他人,不知一生,会有多少劫难。
而红尘三千,如她这般挣扎俗世之人,又不知有多少。
救一人易,渡众生,何其之难。而他,是佛子,生来便是为此。
阿琼仰头,望着高高在上的佛像,眼前却是那夜烛光下,他不疾不徐的耐心温和。
侧颜肌肤的每一寸纹理,都那么清晰。
初见、开解、关心……她,又何德何能。
菩提子摊开在掌心,握住,便好似握住了他的一抹影子,留住记忆里转瞬即逝的温暖。
轻闭双眸,双手合十,心净而空,好似什么都不曾相求,又好似,求了太多太多。
直到夜深,霜月穿过婆娑树影,在她身前斑驳一片。
从蒲团上挣扎许久才站起身,蹒跚走过恢弘的大殿,扶着门框跨过槛间时,抬眸,怔然。
“……明,觉?”
月辉落在她只透出些微血色的唇瓣,似银纱轻抚、怜惜。
素裳木簪,若九仙落尘。
明觉一股脑儿将抱着的包裹塞到她怀里,匆匆一句“不是我要来,是师父要我给你的”,便转身奔入夜色。
未长成的背影虽然细瘦,却已有几分嶙峋之意。
少年僧人,虽见世事,却不曾有多少苦难落于己身,总是怀揣真诚,心存不忍。
阿琼的心,随包裹入怀,重重一颤。
却没有第一时间打开,紧紧抱住,忍耐着腿上的痛楚,自大殿,一步步回了小院。
中间几番停下歇息,略微急促的喘息声响在耳边,发着颤。
……
阿琼,怎么这般不听话。
手攥紧轻衾,烈烈夏日里,她身热更胜自棂窗倾洒的日晖。
软骨细鞭落在身上,剧烈的痛演变成刻骨的欲望缠绕、束缚,却没有在如雪的肌肤上留下丝毫痕迹。
她想挣扎,逃离,可半点动弹不得,连颤抖也不被允许。
几乎快要被逼疯。
我说过多少回,不能让自己的身子有丝毫损伤,哪怕是一缕发丝。你看,这是什么!
哭泣,求饶,她唤着师父,唤着缱梦,说尽了服软的话,泪融入如浆的汗水,但怎么,都不行。
前所未有地绝望。
那,是她头一次,想到死亡。
睁大的眼眸满是空洞,瞳孔发灰,偏偏能清晰感受到身体里每一丝,尖锐到能刺穿魂灵的痛与快。
最后的最后,身子不受控地久久痉挛,喉咙里发出连自己都不识得的喑哑呻吟。
好似……一枚柔嫩花瓣,还来不及绽放便被狠狠掰下,重重碾落成泥,连自己自哪个枝头飘落,都不记得了。
走之前,缱梦抚着她的发,劝解的声音里,带着些微哽咽。
阿荼只是奴婢,你帮她,可以。但,千不应万不应,为此弄伤自己。
你这样,会害了她,也害了你自己的。
她听见了,却已经连应声的话,都说不出。
也……不会说了。
……
睁开眼好久,阿琼才迟滞地意识到,自己是做了梦。
这个世上哪里还有阿荼,她也根本再不用,瞒着阿荼自己曾因她受罚的事。
可起身时看到膝上的伤,怔了怔,忽然意识到,还是……有的。
拿出昨日打开包裹后被自己放至一旁伤药,敷过热帕子,忍着疼,将药揉入肌理,散开淤青。
往日这样的事,都是阿荼帮她。
缱梦不许她受伤,哪怕是很小的划伤都不许。
可人在世上,不出门大伤或许可以小心避免,小磕小碰却没那么容易。
阿荼和她,总是要想尽办法,不让缱梦发现。
为此,多大的苦头她都吃过,痛成了习惯,便不觉得有什么了。
比起痛,她更怕的,是每每缱梦来时,香帐之内,床榻之上……
怔怔望着自己的手,恍惚间,腕间红绳缠绕,旖旎绮丽,美不胜收。
猝然闭目,不堪地撇过头,按住微颤的指稍。
昨日明觉送来的包裹里,有伤药,有食盒,还有食盒底层压着的,一封信笺。
信上寥寥几笔,绘着自佛殿通往一处厢房的路。
她想知晓他身在何处,想知晓他是否安好,他们不说,却送来了这样一封信。
于是落空的心,又被填得满满当当。
她看了许久,起身。
将景天坠取下,放在榻边。
阿荼,你说过,若有一人不离不弃,哪怕闯祸犯错亦不迁怒,便可真心相付。
她不知他是否算得上,也不知所谓真心相付究竟要如何做,可圣僧几次三番救她性命,已是这个世上,除了阿荼,对她最最好之人。
他们说,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而她能报答的,也确实,只余,这微不足道的身与命了。
纱幔倾洒而下,漫过隐隐绰绰的玲珑身姿,肤白胜雪,婀娜沁骨。
再一层一层裹上绮丽霓裳,最后罩衣缓缓拢过香肩,藏住所有惑人风情。
转身时,眸光潋滟宁静,习以为常,纯净得望不见丝毫欲念。
这是过去十几载,她唯一懂,也唯一会的。
只是,从,不曾心甘情愿。
浓雾遮挡日晖,小路蜿蜒曲折,偶尔有僧人路过,阿琼双手合十,如常行礼。
有之前略微说过几句话的,寥寥问候,她亦弯着眉眼,真心相谢。
走上通往厢房的路后,四周便再无一人,雾似乎更浓了,浓郁的水汽扑面而来,好似月楼的那一方汤池之上。
分明沁凉,钻入身体时,却弥漫开潮热之意。
捏紧菩提子,蹙眉缓一缓气息,接着沿小路往前。
有什么在随浓雾涌动,扰得人心浮气躁。
走了许久,才看见前方一个孤零零的厢房,藏在雾中若隐若现,遗世独立,不染清浊。
如水墨画中的泼墨残笔,绕出一抹不应有的皴嵌,将心划出了一道隐秘裂隙。
鸟鸣与钟声遥远得仿佛在另一个时空,耳边,只余鞋履落在青石砖上的声音,分外清晰。
檀香愈浓,古朴的门扉间透出金色的光晕,阿琼停住脚步,凝立半晌,也没有听到诵经声。
这些日子,她听僧人说,人世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
佛子在世,上天免其病苦,因而从生到死,无病痛之扰,康健安泰。
却也因此,要背负更多更多。
他没有生病,亦非外出,而是独自一人在这一处,连经书也不曾念,究竟,是做什么呢。
而她如此,算不算得上打扰……
抬起的手又放下,捏在身前。
罢了,她想知道的,只是他是否安好,便在此处候着,哪怕听见一二响动……
阿琼。
忽然有隐约的声音唤她,从屋内传来。
抬眼,瞳眸微微睁大。
只见身前房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温暖的光攀绕上她的衣裙,像有人倾身揽她入怀,落下不着痕迹的拥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