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这种滋味,一开始总是心软,后来,他们说,若你不成,便不如没生过这个女儿,不如抹了脖子,丢出去干净。”
“我才……”她哽了下,嗓音沙哑。
“才,下了狠心。”
“尤其,是媚香。”
手边博山炉掀开,里头的香早被冲散,蔷薇色的流虹间,浮着起起伏伏的金纱。
“此香用得多了,人被药浸透,便再也离不开,舍不掉。
用时情欲汹涌,长久不接触,又会身虚体弱,日渐衰竭。”
“盼君楼控制楼中妓子便是这种手段,只是,远不如此香上乘。”
阿琼顺着她的目光,迟滞地看过去。
身体里说不出哪里难过,却觉得,或许死亡,都不会比现在更痛。
喉头浓郁的腥甜,是躯壳内里的鲜血淋漓盛不住了,满得,要溢出来。
耳边,一字一顿,仿佛,是旁人在说话。
“那,世人所说,那些皇甫氏的千古功绩……”
“都是真的。”
“功绩是真,为天下人的付出也是真,没有皇甫氏,就没有而今的家国。”
阿琼缓了好久,点头。
所以,百姓近乎迷信的景仰崇拜,都有理有据,坚如磐石。
“皇甫氏内部,仿照先祖旧例,一言一行、一餐一饭皆有严格要求,更别说更大的行事作风。
族规里,要求族人凡事皆正正当当,竭尽全力,至净至好,每一条都细至毫厘,怕是佛门戒律,都无法与皇甫氏相比。”
“于是,被管束的族人,心中有欲,却必须灭欲,举动规正得不像活人。盼君楼之事,真正做事的并非皇甫族人,他们,只是不知不问。”
……是啊,上位者的决断,他们,又能如何。
就像她,那么轻易被舍弃,成了一件谋权的物件,十几年来,既无来历,亦无姓氏。
最后的最后,她的生身母亲,还想她死,要拉她一同入地狱。
原来,世间最干净的,最污浊。
最无私的,最自私。
可,污浊利己是真,干净无私,也是真。
逼良为娼是真,护家护国是真,不择手段是真,清严朗明,竟也是真。
皇甫氏,是高立庙堂的明像,以无上功绩拢天下民望,身担家国。
敲开内里,剖开心脏,一半清正美好、功德无量,一半恶臭扑鼻、罪孽深重。
身处其中的她,她们,又算什么呢?
阿琼眸光死寂,泪已流不出一滴。
最后,她问:“那,阿荼呢?”
“阿荼?那个哑奴?”
缱梦似乎诧异,她最后会问起阿荼。
与这些年的风雨相比,阿荼占得部分实在太小,小到要很用力地去回想。
却依旧,模糊不清,只能靠着推测。
“……出国师府时,你年纪太小,总要有人照料。”
“她年少怙恃双失,又说不了话,估摸皇甫夫人觉着是个合适的人选,便选了她吧。”
一声叹息,“最后护主而死,倒也是忠心。”
阿琼身子微不可察地一颤,胸口痛得她想要咳,却僵滞般,无法动作。
身前落下一个安慰的拥抱,温暖一如从前。
她拍拍她,泪落下来,落在雪一样的衣衫,滑过后颈。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阿琼,想哭,便哭吧。哭出来就好了,以后,都会好的。”
阿琼哭不出来。
呼吸闷成一团,快要接续不上。
用尽所有力气,开口。
“……你,走吧。”
缱梦还要说什么,却看了眼窗,不得不抽身。
罩衣加身,斗篷低垂,走前,蹲在她面前,认真叮嘱。
“从前我所说所有关于情欲,皆是真的。”
“人生苦短,如果遇到心上人,便要想尽一切办法去得到,方不悔此生。
闺房之事,从来,无关高低贵贱。”
顿了下,“知恩图报,是恩人需要什么,便报答什么。以身相许的话,是我希望你去做的,并非唯一的路。”
“可若心上有他,便不要惧怕,勇敢去做。以身相许,男婚女嫁,两心相依,白首不离。”
“师父盼着你,得偿所愿,余生欢喜。”
斗篷旋开长长的弧,风一样飘离,残留的影子在阿琼的眸中,带走最后一丝余温。
门开又合,夜风掠过又落下,阿琼枯坐原地,心流干涸。
盛夏葳蕤,她却似失了所有花叶的枯枝,再感受不到阳光。
亦无法感知,时光一点一滴,究竟过去了多久。
烛光明又暗,升起缕缕墨烟,像心血燃过的余烬。
好像,每一丝血肉皆被拆解,零落一地。
蔓延在与过往相似的房间,延伸,又缩起,直到再无知觉。
直到,一缕檀香浸入。
恍惚间,她重新听到了自己的呼吸,无力垂在膝上的手,轻轻一颤。
房门已不知是第几次被敲响,克制的节奏露出几分急切。
又是几回,门终于被推开。
光影尽头,映入的金色袈裟,像暗夜里的一轮日光。
见了她,他的脚步起初焦急,几步后,凝力放缓。玉白僧袍抚过鞋履,佛珠轻响。
单手执礼,广袖落下刚劲的手腕。
千言万语,许久许久,化作很沉很缓的四个字。
“施主,归否?”
余音不息,扫过一室不堪零落。
阿琼,缓缓抬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