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没有想痛,只闪过一个念头,这么重的镣铐,怎能,怎能戴在他身上。
“你这是作何!”
阿琼仰头,眸中像燃起了两团火。
摩诃没有回答,将目光移向了相曜。
阿琼手腕被握住,他的温度让她恍神看过去,身不由自主,顺着他的力道,被拉到了身后。
他甚至还弯着唇角,生动温柔:“无妨,已是惯例。”
阿琼无法理解,无法理解他的笑,无法理解那些人的理所当然,她只觉得心痛,痛得,恨不得将眼前这一幕狠狠击碎。
“惯例?”
泪悬欲滴,她咬着牙,唇瓣颤抖。
可看着他的神情,她想到了所谓心魔之说,想到了所有的挣扎与苍白,慢慢地,像是懂得了什么,眉目染上哀伤。
她没再开口。
看他戴着镣铐向她行礼作别,头一次,没有回应。
身子僵在原地,掌心攥出了血,才克制自己没追上去。
月落日升皆似刀,缕缕光如剑,将这天地劈裂、切开,多少次都觉不够,直到将每一寸都碎成齑粉,刀光剑影盛满瞳仁,亮得,快要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出来了。
山雾散尽,显出一道几乎通天的云阶。
阶上石缝青苔苍苍,在铅灰里杂糅上柔和的绿意,石阶光润如洗,日晖落上去,折射出点点碎光,盈照漫山遍野。
阿琼听到摩诃催促的声音,遍体生寒,拨开眼前的人,慌忙去寻。
比丘尼拦住她,不忍相劝:“施主,这是佛子该受的劫。”
阿琼攀她的手臂乞求:“可是法师,他的身子本就还未恢复……”
比丘尼还是摇头。
阿琼死死咬住唇,松开手,后退两步,猛地转头,往前跑去。
武僧要拦,见比丘尼示意,松开了握刀的手。
比丘尼眼中,石阶之上,阿琼远远跟着相曜,而殷姬,远远跟着阿琼。
许久,双手合十,慈悲拢眉,轻叹一声。
阿琼越来越模糊的眸中,是佛子一身圣洁袈裟,身戴镣铐,三步一叩首,就这样,一步一步,上了昭煌寺的万级石阶。
千年古刹,往日无论僧人还是香客都络绎不绝,可是今日,除了他们一行,再无他人。
若此事本就应当,若天下,本就有这样的道理,那为什么要闭寺,为什么不让百姓好好看看,他们一心信仰的佛子,此刻是何种模样!
石阶那么高,仿佛无穷无尽,他的手脚渐渐被磨出了血,随着行走淌下来,脚印染血,连成一条越来越长的线。
相曜第一次跌倒时,阿琼本能想冲上去扶他,却也被石阶绊倒,掌心重重擦在地上。
她爬起来,他已叩了首,继续向前了。
可身形,已,摇摇欲坠。
甚至,比她在山谷中寻到他时,还要虚弱。
……之后,每一次,跪下,再起来,都要两三次,才能撑起身子。
泪如历尽千秋的江河,流淌又干涸,反复着,更胜,悠长沧桑的岁月。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父命,如天。】
昨夜,阿琼枯立时,比丘尼到她身边,这样说着。
【贫尼的师兄,相曜的师父,相释,自从相曜以佛子身份行走于世,便定下了这样的规矩。】
【心魔说到底,是业障,也是上天制衡的一种方式。心蕴于神,人力无法左右,却可以身代偿。
师兄借用了苦行修的法子,想借此消解心魔,让佛子久留于世,寿与天齐。】
阿琼一言不发,按捺住所有反驳的话。
相释是他的师父,从何角度,她都不应开口。
只在最后,问了一句。
【法师,那这些,有用吗?】
问出时,心好似在滴血,滴得身躯里,尽是腥甜的血味。
比丘尼笑了,几分苦涩,【或许吧。】
阿琼又想起那一夜守在山洞外,殷姬所言。
他口中说着总有办法,但他的神情,却并非如此。
透露着某种不自觉的笃定与怜悯,和,立于高处的俯视。
尚年少之人,连善意的谎话,都说得破绽百出。
能望见昭煌寺最高的那处殿顶时,阿琼的腿脚已经走得麻木胀痛,只凭毅力咬牙坚持。
步步踩在血印上,心也疼得麻木。
玉色袈裟染上了血,随日光渐盛,如血莲朵朵绽放。
阿琼有时望着他的背影,会想起暴雨夜里抱着阿荼的自己。
嫁衣如血,拼尽全力想救一人,却只能看着她的手,跌落雨中,砸入泥污,青白得,再无生机。
她为阿荼,他背负的,又是什么呢。
是众生,还是……只那一人?
踏上最后一阶,阿琼缓缓抬眸,看向寺前等候多时的,昭煌寺主持,相释。
头低得太久,再抬起时,天光晃目,恍如隔世。
如蝼蚁,视神明。
相释单手执杖,无悲无喜看着镣铐加身、血衣如染的相曜,声不怒自威。
“你,还是如此选择。”
相曜都已如此,动作间却还同往常一样,从容温和,只是,慢上许多许多。
镣铐响动,血从衣袖滴下,印染青砖。
双手合十,垂眸恭敬:“弟子知错。”
相释扫过阿琼一眼,阿琼并未回避,反而回视。
她不知自己眼中有什么。
但相释之于相曜,是不可违逆的师,于她,却仅仅只是陌生人,只是一座寺庙的主持,她为何要避开,更,不想避开。
哪怕,仅一个眼神,都仿佛被巨石压下。
身前身后的僧人尽数行礼,唯她,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