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失控落在他的僧衣,慌忙去寻他的面容,又在看见一刹,慢慢静下来。
潋滟的眸光纯净而澄澈,她终究什么也没说,指梢微颤着,隔空抚过他额间的戒痕。
道:“好。”
“这便来。”
山径曲折,越往上,便越有怪石嶙峋,殿宇巍峨。
殿间金芒隐现,层层向上,似护卫般,拱卫着最高之处。
踏上汉白玉阶前,阿琼仰头,望着这座屹立于高山之巅的殿宇。
当初山脚下遥望所见,应就是此处。
世间僧侣朝拜圣地,无数虔诚叩首,皆是对着此处。却无一人,真正得以进入。
唯有寥寥神秘的传说流传于世。
有人道此处乃数代佛骨安息之地,昭煌寺环绕而建,受善业庇护方有如今地位。
有人道此殿中藏尽天下经文,如有幸钻研,渡己渡人,终成佛陀。
亦有人道,此处是一位景仰圣僧的信徒穷尽毕生所建。
传说里信徒有男有女,流传最广的是女子,却因其些许红尘痴色,只作野史,鲜有人信。
阿琼缓缓抬步,踏在阶上。
此行,背负毕生唯二之愿。
为成此愿,不惜以身为注,破釜沉舟,付出一切。
近看,殿形全然不似寻常佛殿,天光之下,金顶琉璃瓦耀目到仿佛汇聚了世间所有晖芒,殿身雄浑,绘尽神佛与山海之兽,雕刻鬼斧神工,栩栩如生。
难以想象,究竟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才能在这般险峻之处落下这样的巨物。
阿琼垂眸,提裙,随僧人步入殿中。
住持相释,等候已久。
大殿朝圣,光映佛龛。
迦蓝菩提自木窗弯入一枝,案边檀香缥缈幽荡,回旋在执盏者灵活的指间。
相释比手,请她落座。
阿琼:“不必了,住持有何话,说便是。”
相释执意,意味深长:“此处,便是相曜亦从未来过。施主便不好奇,他究竟,为何救你吗?”
……
钟声悠扬,霁月清风,入夜的山林格外静谧,密室藏经阁里,阿琼已整整被关了三个时辰。
【……施主当真聪慧,知晓如何为贫僧那徒弟谋得一线生机,不愧是皇甫氏的后人。】
从她说出“乞佛”二字质问之时,相曜,便不可能在那一日往生。
【可惜,终究稚嫩了些。】
【这些年,贫僧遍寻古今,踏越四海,方让他安然活到了弱冠之年。
若非没有其它办法,贫僧也不会设阵,兵行险招取他性命。】
佛子可为天下亡故,可为佛法亡故,唯独,不可因心魔陨灭。
那阵法,几乎是灭除心魔的最后一个法子,他明知灭人欲除心魔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还是如此行动,为的,便是这一句话。
相曜死在阵法之中,昭煌寺万千僧众见证,佛子为佛法修行而死,亦可道一句,舍己为佛,无上荣光。
他便也不必整日悬心在此,不择手段,倒是让身边最亲的同门都离了心。
可惜,终因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功亏一篑。
然,峰回路转,说不准,她这一身皇甫氏的鲜血,天命箴语的命格,还能有些用处。
【他既将菩提子给了你,那么皇甫施主,贫僧,便予你一日时光。
若一日之后,还寻不到破解心魔、使佛子长生之法,那世上,便真的,再无佛子了……】
淡然悲悯的话语在门外越来越远,口吻如神佛关爱世人,含义,却是彻骨冷然的无情凉薄。
阿琼在门内,从始至终都未回头,更莫提与旁的被囚禁的人一般,无措地推门拍门,哭着喊着让放她出去。
甚至,在他话音落下之前,便已抬步向前。
是鄙夷,更,是恨。
鄙夷他道貌岸然的行径,恨,他身为相曜的师,却从头到尾,都无一分对弟子应有的无私爱护。
哪怕,她与他所求,说到头,皆为相曜之生。
藏经阁位于金殿顶层,上无梁顶,只见层层叠叠透明的琉璃瓦。日光透入,炫目的七彩如九天降世,恍似仙境。
各类经书典籍浩如烟海,每行几步,便有一座盘旋而上的扶梯专作取书之用。
立在梯下,将脖颈仰到了底,才能勉强瞧见最上头。
而这样的木质扶梯,阿琼逛了大半圈下来,瞧见的,少说有双十之数。
天,渐渐暗了。
阿琼穿梭在书山经海之中,想尽了所有能想的法子,也未寻得丝毫头绪。
一日时光,面对浩如烟海的藏书,太短,也太无力。
力竭之时,她在最高的那处木梯梯顶,扶着扶手,任疲累无力的身子缓缓矮下。
双手抱膝,紧紧攥起衣衫。
无论相释多么可恨,可出家人不打诳语,他道有法子,她信。
与从不知晓相比,她更怕的,是救他的办法就在眼前,她却寻不到。
藏经阁就在这里,为何,非要让她来,相释有那么多时间,就算一本一本翻,也不至于到今日都一无所获。
血脉,菩提子……
阿琼紧握住腕间,心沉沉跳着,拿下来,一下一下,一颗一颗地仔细看。
指尖紧绷到,不过几下,细白的双手便满是红痕。
可菩提子她早细看过千百遍,此刻再看,又哪里会发现什么线索。
阿琼唇瓣几乎被咬出血来,气息急促,直到一刹,骤然崩溃,泪砸在衣衫,双手攥成拳,狠狠锤着自己的脑袋。
许久,失力地倒下,攥着心口,无声大哭。
意识模糊时她甚至在想,这会不会就是一场不惜代价的圈套,她坏了相释的事,他便要如此催心,将她折磨至死,满足他扭曲的欲望。
他将相曜的命放在她手中,她最想他活,他便让他,因她的无能而死。
就像殷莫,高高在上,她尚什么都不知,他便将对皇甫氏所有的恨,发泄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