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多荒凉,鲜有人烟,也因此,入了将至戈壁荒漠那条官道时,薄薄的一层落沙下,昔日打斗的痕迹依稀可见。
相曜翻身下马,在残骸里一一分辨。
“法师,是朝廷黑骑。”
黑骑的铁甲寒兵用材举世罕见,唯有官府有能力制出,实在太过明显。
“杀人的手法倒是不曾见过,用力的技巧,像是女子。”
相曜一言不发,忽而躬身,拨开一片沙砾,看清掩埋的衣衫一角,动作瞬时僵住。
面色一片惨白。
这一刹,他像是失了所有世人称道的附加身份,只成了他自己,被最原始的恐惧支配,心在颤,手也在颤,竟,一时连掀开的勇气都无。
“……法师。”
那头传来一声轻唤。
相曜从未听过座下武僧以这般难以言喻的口吻说话。
像是不可置信,又比不可置信,多了太多。
缓缓回头,他看清了。
那,是一片被新挖出,称得上糜的,碎肉。
某些部分,又碎得不是那么彻底,让人可以依稀辩出逝者生时的身份。
熟悉的内衫、鞋袜碎料,都是昭煌寺的制式,是他在她初入寺时,偶见比丘尼为她挑选,使人送去。
与一般的僧尼所穿不同,那布料,明显细腻许多。
那一日,金佛之下的阵法中,她不顾一切为他而来时,便是这一身。
若这些还可以道是巧合……
目光锁住一点,心跳凝滞,耳边霎时失声。
如一道拉长不见尽头的哑弦,徒劳地震颤,越颤越无法止住,夸张地扭曲所知所感,将一切皆吞作虚假的漩涡。
反应过来时,他已到了那处,双膝跪在砂砾中,双手,从一片狼藉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串,
菩提子。
其它所有,皆可分辩,唯这串菩提子,世间无二。
是他亲手,赠予她。
这一瞬,他无思无觉,空相似佛,赤红的双眸,却比真正的魔还可怖。
武僧不少亦是攥紧了拳,只等法师一声令下。
他们跟随佛子多年,向来只尊佛子。
便是不尊佛子,身为出家人……不,哪怕只是平常百姓,眼见这般惨绝人寰之事,也必会愤恨难当。
更别提,还是他们相识、熟知之人。
旷野风声呼号,抚走旧日尘沙,又洋洋洒洒添了新土,相曜又回到了那处,就着那片血衣衣角,徒手向下挖。
有武僧想上前帮忙,被他一个眼神定住。
力道失控,手渗出血,沾上沙砾,他毫无所觉,动作不曾停下分毫。
衣衫埋得不深,全然现于眼前时,他身子晃了下,又强行止住。
目光一寸寸睃过,如雨燃火,如光覆暗,终一刻猝然闭目。
闭关之前,师父曾以心法将一封卷轴给了他,以卷轴所书破劫时,他蓦然看破世间所有执念。
知悟,看得破,挣不脱,才为世间常态。
接受、放下、共存……
再睁开眼,佛眸若暮雨春光染过寒霜,寸寸凝作冰针。
他堪称平静地,将手中血衣叠好,打开经囊,用自己的僧袍裹了,放入一众圣经之间。
双手合十时,染了陈血、泛着乌色的菩提子就在他腕上,紧贴肌肤。
抬眸间,通身宏雅温和仿佛一如往昔。
仿佛,还是当日大殿之中,那个沐浴佛光、宝相庄严,悲悯躬亲为百姓赐福的九宗圣僧。
但下一刻,他行至身侧离他最近的武僧面前,一寸寸,拔出了戒刀。
刀刃撕碎天光,一缕一缕、一点一点地流转变幻,风沙无法抵挡,让这光无所忌惮映入眸底,亮得刺目。
道道凛冽如光隙,交叉重叠,割碎悲欢痴惘、爱痛离憎。
随他缓缓远去,刀光渐敛锋芒,如遥遥荒漠那一泓遗世明镜里,映着北斗七杀、聚散变化的游萤幽光。
因至冷至寒,反而生出些许幻觉般的暖。
……
天上薄云遮月,弄拂明星。
地上境星湖水波粼幽微,阿琼被蛊惑般,伸出手,弯腰掬起一捧,痴痴看着。
目光随游萤渐远,她缓缓,抬步往前。
仿佛不远处,便是她想见之人,便是已成奢望,梦中也回不到的过去。
苍白破碎的面容渐有了笑意,弱骨支离,湖水愈深,月辉淌作银纱,裹满她被湖水沾湿的身,似误入人间的仙。
银纱潋滟透入澄澈的湖底,萤火聚散之间,悄然漾起缕缕浓郁的血色,随暗流漫上时,如一幅至美的泼墨山水。
山水无情亦多情,蔓延至她玉白无瑕的衣裙,弯过柔软的腰身,再爬上胸口……
像,包容宽宏,给了她一个紧密无间的拥抱,怀抱里蕴藏一缕温煦的暖阳,无私予冬日以春光微雨。
她无可抵挡地沉溺。
眼前似幻般,出现一人。
高大宏雅,玉曜无双。
他那样认真、思念地看着她,玉色无纹的宽大手掌,向她伸来。
阿琼将自己放入他掌心。
弯唇,唤着曾唤了千万遍的名。
相曜……
相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