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天下生来与他便无法共存,若要天下安定,便一定要他死。
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么、这么残忍……
她死死抱着他,痛声大哭。
……
“后来呢?”
“后来啊,便是现在了。我当了陛下父皇的国师,一直到陛下出生,又做了你的老师。”
孩童把小拳头的最后一根小拇指缩进去,认真地数,“一,二,三,四,五。”
“那现在,都是第五次了。”
国师笑着叹息,眸色悠远,“是啊,都是第五回了。”
“那下一回,老师想好要怎么做了吗?”
国师久久未言。
“没有吗?”
孩童着急起来,“快想呀,朕也帮老师想,朕要天下所有聪明的人,都来帮老师想。”
国师一敲他的脑袋,嗔道:“张口闭口朕要朕要,怎么不想想,陛下为天下人做了什么。”
孩童肉肉的小手捂住头,委屈:“道理朕都知道的嘛,老师放心,朕以后肯定是个好君主的。但现在不是为了老师嘛,老师为天下付出那么多……”
国师将孩童往怀中拢了拢。
“为师啊,早想好了。”
“是什么呀?”孩童好奇。
偏又被老师敲了下脑袋,“今日让陛下背的策论,陛下可默写好了?”
孩童震惊,“老师明明说……”
“嗯?”
“说,说……”
说让他歇息一会儿的嘛。
孩童怂,“好吧,已经快了。那老师,朕背好了,老师能告诉朕吗?朕会想尽办法帮老师的!”
国师欲开口,却止不住地闷咳两声,指节发颤地攥住锦帕。
孩童一下紧张,小大人一样够着去拍老师的背。
国师缓缓摇头。
笑看着孩童,气息尚有些不稳:“陛下健健康康地长大,开心快乐,也尽好为君者的责任,便是帮了为师最大的忙了。”
孩童死死抿着唇,倔强地不肯让眼泪流下来。
御医的话他比老师还要清楚,他装着没看见锦帕上的血,埋头钻进老师的怀里。
“可朕还想要老师,想老师一直一直陪着朕。”
国师微启的唇终究没有说出什么话,她摸摸孩童的发,似有一声清浅的叹息落下。
她只是,也有些累了。
这一世,是她活得最长最久的一世,也是,最痛最绝望的一世。
一度,想放弃所有,甚至怨过上天,为何要这般折磨,明知怎样都是重蹈覆辙,还要让她一次又一次,尝尽世间所有莫大的苦楚。
她曾疯魔般,为了能再见到他,愿以所有交换,没有底线、不择手段,时至如今,她依旧想救他,却,不想,再与他重逢了。
这世上的时光,至甜至苦,她都尝过,尝得支离破碎、生不如死。又为何,还要再尝呢?
最后一次了,她想。
她将所有的矛头皆对准自己,乞求上天,放过她。
也放过所有冗长、曲折、痛不欲生的记忆。
若光阴是凌迟,那她早已白骨嶙峋。
有那么多生来的完满鲜活,又为何,要她这一具魂灵的白骨,在世上行尸走肉呢。
佛骨之争,源于贪欲与野心,源于无休无止的争权夺利,她无能制止,怎么做,都只会在权欲的泥沼中越陷越深。
终有一日,重蹈覆辙。
可一旦,连自己都放弃了……
争权夺利、苍民天下,若,没有那些大权在握、嗜权如命的人呢。
如此,她这些历遍经世时光、冗长的记忆,倒还能有些用处。
靠着对他们几乎刻骨的了解,她可以只动分毫,只动,自己,与自己身边之人,便可布下一张天罗地网。
老和尚的一句亦真亦幻的箴言,她的父母便会宁可信其有,她不会再是皇甫氏少师,甚至,不会再是她自己。
那么,所有因她而存在的皇甫氏助力,都将不复存在。她要皇甫氏,九族尽诛。
毁灭,总是比守护,容易太多。
而帝王殷莫,会有一人,因她阴差阳错入宫,手握皇甫氏秘药与武籍,恨他入骨。
他会因此,身衰而亡。
如此,世上再无能压过昭煌寺,夺佛子佛骨之人。
至于心魔……
昭煌寺的金殿中,迟早会有人找到答案。
佛子会如天下之愿,高坐佛台,普度众生,长岁无忧。
而她,会有着因清碧丹试药而得的病,会在最懵懂不知世事残忍时,随九族尽诛,再无来世。
局已布好,尽了人事,便只看天命。
哪怕终究还是事与愿违……
国师失笑摇首,在已长成的少帝搀扶下,将腕间菩提子,高高供在佛台之上。
失力坐靠在掩埋佛骨的石碑前,拍拍身侧少年的臂膀,“陛下,回吧。”
少年没有动,泪打湿了老师的衣衫。
国师不再劝,也再没有力气劝了。
她缓缓,阖上了眼。
意识消散前,走马观花般,看见记忆里,所有的他。
初见、重逢……一次又一次,没有尽头般的,生离死别。
每一个年少的她,终会抱着渐渐了无气息的他,痛不欲生。
心碎到,终再也拾不起来,惟天地成殇,雨雪哭号。
往后余生如赎罪,无尽的思念化作汪洋,淹没每一寸光阴。
手无力垂下,似有无声的闷响,敲开休止的钟声,为这无尽漫长的时光,划上终点。
眼尾一滴晶莹的泪,悄然滑落在岁月尽头,涟漪起又止,如云落,如风息。
恍若,梦回。
.
“阿琼。”
“阿琼……”
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唤她。
漫天萤火与繁星相接,湖水没过腰身。
回眸,望见一人艰难向她而来,一向庄严神圣的面容近乎破碎,大声,唤着什么。
似是……
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