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印现在这张嘴真是不饶人啊,”花松霖在一边讥讽道,“你孤身一人在花府,就是再狂,也得给大哥留面子。”
沈鹤亭不以为然,反笑道:
“首辅、将军,鄞都的天早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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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花府里出来,沈鹤亭嗅见了难得的桂花香。
紧绷的心慢慢放松,他徒步踱回住处。
这处逼仄的小宅子没有牌匾,仅在房檐下挂了两只写了“沈”字的灯笼。沈鹤亭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上面的姓氏,眨了眨凤眸,疲惫地打了个哈欠。
他累了,大抵是刚从姚铎那回来才不开心,沈鹤亭喜欢安静,那阴冷潮湿的腌臜地界,犯人挣扎吵闹,叫得人心麻。
他推开吱嘎响的木门,嗅见熟悉的姜汤味。
周伯听见门响,端上一碗热汤颤颤巍巍地向他去。闻到沈鹤亭身上的血腥味,问:“四爷这是又干什么去了?”
沈鹤亭将汤一饮而尽,瞅着周伯腮边的烧伤疤,像个被长辈发现闯祸的孩子。只要走进这座狭小的宅院,只要看见周伯熟悉的脸,沈鹤亭就觉得卸掉了谁的皮囊似的轻松。
他揉了揉鼻子,狡辩道:“你不都闻出来了么?”
周伯撂下托盘,凑近了沈鹤亭去看他身上的血迹,不由得重重叹息:“四爷啊,杀人放火那套活干多了连真的坏人心性!那群太监的事儿咱点到为止行不行……”
“好,”沈鹤亭疲惫地笑道。
周伯欲言又止,最终无奈地叹了口气,摇着头回房了。
沈鹤亭望着周伯佝偻的背影,也不由自主地泄了口气,但他没有回头是岸的资格。
回到自己卧房,他站在落地镜前脱去沉重的衣冠。手中提着花纹繁杂又血迹斑斑的绸缎,浑浊无望的眼睛注视着镜中的满身伤痕。
胸前斑驳的鞭痕是五年前刚进宫时弘治用马鞭抽的。当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就被两个侍卫抓着脖颈摁在地上跪着。弘治的马鞭还是旧时定北王府贡的,他记得爹也有一模一样的一根。
沈鹤亭就眼瞧着它一下下地鞭笞自己,火辣又尖锐的疼痛从胸前稚嫩的皮肉绽开,鲜血如地狱里的鲜花在衣袍上化开,而满腔的恨意波涛般往上涌。
小奴才挨了皇帝打,那是天大的福分。再是低人一等的狗,那也是狗里高人一头的存在。
当时他低着头哆哆嗦嗦,可心里却在笑;余光瞥见挥鞭的弘治也在笑,他心火烧得他就要把灵魂都焦干了。
“狠些!陛下英武!”
少年叫喊着。
眼泪霎时奔涌而出。
他本是高门豪门贵族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少爷,是自坠地便让父兄捧在手心疼爱的小公子,如今却跪在灭门仇人的面前——弘治抽他一鞭子,他就叫好一嗓子。
毫无尊严,毫无憎恶,毫无风骨。
等到弘治终于打累了,喘口大气,一把将马鞭扔进了火盆里。
沈鹤亭盯着那盆吞噬父亲遗物的火,眼神忽然就失焦了。
“死人的东西还留着干嘛?”弘治将擦拭血迹的手帕扔进水盆,不耐烦地对侍立一边的沈冰泉吩咐道,“还不快把阖宫上下萧元英送的物件都拿去烧了?且不说北疆那苦寒贫瘠之地能有什么好东西,死人碰过的,不嫌晦气吗?”
这话像是特地说给沈鹤亭听的。
弘治的三白眼斜睨趴在地上的少年,瞧他奄奄一息:“沈冰泉,这小子你调教得好啊!”
“狗奴才。”
沈鹤亭笑骂道。看着自己这张脸他就厌恶,五年了,还是没习惯这幅陌生的皮囊,随手将掌印的蟒袍抛进了角落。
他整个人都沉进水里,闭上眼睛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被温热包裹着,他感觉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萧老四你居然还有心情沐浴焚香!”
一只粗粝的大手抓着他后颈将他提了出来,还没轮得到他喊不痛快,就听见二哥说:“爹爹刚看了李太傅的信,说你在鄞都游手好闲不思进取,布置的功课从未完成过一次,叫你日后不必再归都听学,现在正发雷霆之怒,满府找你算账呢!”
“啊?”他拨开额前湿漉漉的头发,“那怎么办?”
“还能如何?等挨揍呗!”萧棠拉过条凳子坐浴桶旁边,卷起沾满尘灰的袖口,将手探进水里清洗指缝间凝固的血迹,“我跟老三前脚刚回府,后脚就听见爹在书房跟大哥大姐骂你。嗓门大得连我院子都听得一清二楚,急得老三连衣服都没来得及脱就去帮你说情。”
小少年光顾着瞧二哥的战袍,浑然忘了自己马上就得挨打的噩耗:“二哥,仗打赢没?”
萧棠忍俊不禁,抬手给了他一脑嘣儿,骄傲地说:“你二哥什么时候打过败仗?这次鞑剌的主帅就是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咱还没动真格的就吓跑了。这还打不赢?我跟老三干脆扎天鹭江里溺死算了!”
“嘿嘿,我一猜!”少年兴奋起来,眼睛亮亮得,“二哥快跟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打的、到底怎么把鞑子吓跑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