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鹤亭收回了目光,他失神地望着远方,脑子里乱乱的,除了身上的疼,他心里更多的是不甘、遗憾。
他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他的家族仇恨还没报,他还没见到那个把他推进火坑里的魔鬼,这辈子,都这么草率地过去了,像一颗狗尾巴草,秋天到了,自然就死了。
跟老天争个半天,最后落了个杖毙的结果。
他亦遗憾。
如果他不曾将花纭接到宫里来、不把她拉进这吃人的朝堂,她也许就不用担惊受怕,就不用像现在这样在刀尖上讨生活。
何苦因为放不下过去而毁了她?
沈鹤亭闭上眼。
鼻尖萦绕着一股香气,他感觉自己的身体轻飘飘的,意识飘向远方,飘向他放不下的过去。
他用刀柄掀起挡在自己面前的红盖头,看见了一双含着泪的桃花眼。不知是不是红绸落下了光,将她的眼尾染得绯红。
沈鹤亭望着穿着厚重繁琐嫁衣的女孩,心里陡然生出一股不该有的欲念——他们是久别重逢,也是一如初见。他潦潦草草地将盖头放下,脸上是镇定自若,心里却兵荒马乱,不知今夕是何年。
——我掀了你的盖头,从今往后,我们才是夫妻。
他本该将她视作自己唯一的亲人,不该对她动那种心思。可在她把头靠在自己膝盖上,紧紧抱着自己、喊自己的名字时,他的欲望战胜了他的理性,他决心沉沦,为了这片温软,他决定放下他曾追逐的一切。
落得今日这种结局,是他活该。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他听见一声:“第五十杖——”
—
刑场北侧的门缓缓打开,李怀玉骑着马,身后跟着一辆马车,优哉游哉地踱进来。他举起手挡阳光,往城墙上看,对花纭说:“再打,人可就要被你打死了。”
花纭抬起手,示意下面的人停手。
随后就听墙上有朝臣说:“说好的一百杖,这还没到六十呢,怎么能停?”
花纭往那帮大红朝服那瞧了一眼,没看见说话的人——罢了,反正他们今日也走不出这里了。
她咬了咬后槽牙,假装震惊自若地下楼,停在沈鹤亭身边,瞪着站在不远处的李怀玉……和他身后的马车。
“车内是何人?”花纭又问,“你来做什么?”
“观刑,但臣来迟了。”李怀玉拱起手,象征性地行礼,“五十三杖,娘娘,再打就血肉模糊了,会脏了皇宫的金砖。固然沈鹤亭以下犯上罪不容诛,但——取他性命足矣,何必再把人捣成肉酱呢?”
花纭咬牙道:“一百杖,就一百杖。”
李怀玉走上前来:“正常谁能抗得过一百杖?别说五十,就说四十杖,命就得交代在这。娘娘,如今沈鹤亭,还活着吗?”
言外之意,就是说太后行刑放水,沈鹤亭挨了五十杖还有气,再挨五十估计还能捡回一条命。
“死了,”花纭垂着眼,“早就死了。”
“我看看,”李怀玉刚要走,就被花纭抓住了手腕。
花纭说:“何须楚王殿下亲自验尸?”
“本王也是——”李怀玉抬高了嗓音,“听命行事。”
花纭蓦然看向楚王带进来的马车。他这句“听命行事”,让在场的诸臣都吓了一跳。
楚王——听命于何人?
首辅杨逸大声说:“马车内是何人!”
李怀玉笑嘻嘻地往城墙上看,凑到花纭身边小声说:“要死的人活不了,娘娘,何必做无用的事?您要见的人……就来了。”
“下车,”花纭握紧了藏在袖中的匕首,明知车内的人是谁,她还是紧张得心脏要蹦出来了,“再不下车,你什么都看不到了。”
没有动静。
“下车。”
城墙上传来战甲相撞的声音,群臣大为震惊,花纭往马车的方向挪了一步,沉声道:“哀家……知道你是谁,而今你已然被我的人包围,你赢不了……”
她声音颤颤巍巍,说的是狠话,可她自己却露了怯。李怀玉一直在笑,他随着花纭的脚步往马车靠近,在里车门不到三步的位置,在后边推了她一把,直接把她推向马车!
“咣当……”
花纭吓出了一身冷汗,她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怀玉,随即把头低了下去。她不敢往马车里面看,她没见过弘治帝,她不知道这个杀了那么多人、毁了她与鹤亭两家三代人的恶魔长什么样子。
“娘娘,您在怕什么?”李怀玉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您同我父皇一样,都是杀人如麻的人,怎么还会怕呢?”
李怀玉两只手架住花纭的脸,猛地把她拉回来,强迫她往城墙上看——
只见李怀璟缩着肩膀站在一个身着龙袍的老男人身后,为难地望着自己。
“那个人……是,是弘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