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孙姨,我今日确实是退婚的。”
“原因?”
孙家主端方的眉眼里已经有了一丝愠怒。
“我们两家婚约,十年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孙某也自问不曾对不起你沈家,哪怕你沈家如厮破落,我又可曾嫌贫爱富?”
她如此提问,目光炯炯。
面对这样质问的眼神,沈明玉低垂下眉,叹了口气,诚实回答。
“不曾,孙姨人品端方,高风亮节,不曾嫌晚辈贫苦,晚辈感激不尽。”
“既如此,因何退婚?”
这句却不是面前满脸不悦的孙家主提问了,而是坐于孙家主侧位的孙主君,孙时越正儿八经的嫡父,所问的了。
或许是怜惜痴情的庶子,也或许只是看不惯沈明玉如此明目张胆糟蹋婚约,他望过来的眼神比旁边孙家主的还要怒,这句话问完,下一句又接着开口。
“你可知被莫名其妙退婚,对男子的影响有多差?越儿不曾对不起你,你为何要如此对他?”
这一句一句接一句的砸下来,又混杂着孙家主在旁边的步步紧逼。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回答?别沉默,回答我,我要听你的理由。”
“……”
在两人压迫的眼神中,沈明玉低着头,垂着眼,一动不动,安静如鸡,如此心中暗数八个数,猜测上方两人的怒气应该已经崩到顶点,这才缓缓抬起了那双已经酝酿好情绪的双眼。
沈明玉的眼睛是极美的,眼形优越,尾端上挑,眶子里的那双眼珠子更是似沾水琉璃一般,笑意常盈,黑亮剔透。
而此时,那双抬起的漂亮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神采,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忧伤。
你要问为何是淡淡的?
呵,当初在孙家后门,沈明玉好不容易憋出这种情绪时,孙时越也曾如此问过她,且还给她提出了很多演技上的意见。
“……你不能这么表达,这样太淡了,你要有很浓烈的情绪,你现在可是要和你心爱的人划清界限啊,那你心里肯定很悲伤啊,这样淡淡的怎么行?来来来,我教你,眼睛里的情绪一定要浓……”
沈明玉对此的回应是微微一笑,然后;
“你行你上?”
“……”
孙时越妥协了,沈明玉满意了。
至于为何沈明玉犟着不肯换表情……
难道她不知道孙时越说的对吗?难道她不知道她此时应该有浓烈情绪吗?
笑死,她是压根演不出好嘛。
——她压根演不出!
所以没办法,在如此需要飚演技的时刻,她只能用高超的技术来掩盖演技上的不足了。
盛满着淡淡忧伤的眼睛与上方两人的目光一触即分,然后便又似刚刚一般垂下,只这回的语气蓦然粗重了许多,那模样,竟像是难过到极致,正在强忍泣意一般。
孙家主和孙主君对视一眼,皆不明其意。
而沈明玉此趟过来的重头戏,已经缓缓拉开。
“孙姨,孙姨夫,我很抱歉以这种方式见到你们,但形势比人强,我也是真没有办法了,自我家破落后,时越共偷偷去找过我十二次,他吃过我家刮嗓子的粗粥,喝过我家有水锈味的白水,和我一起于脏污嘈杂的菜市场摆过摊,也因为我与人起过矛盾,听过恶言。”
她的这些铺垫说下,身为女子的孙家主眉头微拧,尚不解其意,可一旁作为男子的孙主君,却已依稀明白话中意思,锐利的视线冰雪消融,再盯过来的目光,甚至已经夹带了几分慈爱。
沈明玉低垂的眼睛不曾抬起,她的表演还在继续。
“……我亲眼见到,他那样一个精细少年,却变得粗食可咽,他那样爱安静,却又不得不置身嘈杂,他那样爱干净,找我一趟却白衣脏污。”
话落此处,她终于抬起了眼,此时此刻她眼中的忧伤已经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已经下定决心的绝然。
“我沈家破落,众心不齐,又自知本领有限,无力挽回,想来以后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若如此装聋作哑的真将时越娶回家……”
说到这里,哪怕孙家主此人再大女子,再没有体谅过男子处境,也意识到了沈明玉此番话的意思,要说感动嘛,那当然是有的,可她大女子了多年,依旧认她的死理。
“受点苦又怎么了?男子本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就是他的命,他既然聘为沈家婿,那这些就是他该受的。”
“可我不想让他受苦。”
沈明玉这会儿自己站直了没被孙家夫妻叫起的行礼,双目不太礼貌的直视孙家主,表情又恢复成刚刚进入孙家的样子,不卑不亢,一字一句。
“他生于富贵锦绣,长于养尊处优,他这样好的男子,本来就该过这样好的生活,而不是嫁给我,从此被拉入沼泥,一世艰难。”
“他不该过这样的日子,我也不愿他过这样的日子。”
说罢,她从宽大的袖间掏出一张有些泛黄的白纸,置于双手,恭敬的往两人方向举起,然后又是弯腰一礼,语调清晰,字字铿锵。
“十二年前咱们两家签下的婚帖我己带来,我要退婚,请孙姨和孙姨夫成全——”
如此,大戏落幕,沈明玉这边的任务圆满完成,剩下的半场,就端看孙时越的演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