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我第一次约见洛棠的时候。
他租住在校外的公寓,楼下有一间烘焙店。我并不知道他是否喜欢,也觉得第一次见面就带贵重的礼物并不合适,纠结再三,在烘焙店买了招牌的草莓挞。
光顾这家社区烘焙店的大都是一些老客户,店里养了一只金渐层,很亲人,看见我就蹭到腿边翻肚子,我忍不住摸了摸它,老板和我说了它的名字,把包装好的蛋糕递给我,说“祝您一切顺利”。
我把车停在楼下,给洛棠拨了电话。播到即将自动挂断电话才成功接通,这种矜持让我觉得既熟悉又有趣,他的声音从听筒中传出来。
“陆先生,早上好。”他对我说。
洛棠的声音从未变过,带着一点沙哑,像是冒着气泡的橘子汽水,特殊的质地中带着甜腻。
“我到你家楼下了。”我对他说,“你准备好以后,我们随时都可以出发。”
洛棠很客气地说:“好的,我马上下来。”
大约五分钟的等待之后,我看见一个人影急匆匆地跑到单元楼底的玻璃门前,门推开以后,他的步子慢下来,每一步都变得谨慎,我看清他瘦削的身体撑起一件宽大的薄荷绿毛衣,下巴抵着领子,衬得脸更白,像一片未有人知的干净雪地。
迟疑片刻,他拉开车门,礼貌地微笑了一下,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他很拘谨,背挺得很直,捋了三次头发,系好安全带之后腼腆地侧头看了我一眼,又弯弯唇角,似乎想说话,但又不好意思开口,于是可爱地沉默着。
我把装着蛋糕的纸袋递给他,说:“洛同学,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草莓挞。”
他先说“您叫我洛棠就好”,然后接过袋子,透过顶端的缝向里观察了一下,“谢谢,您是在外面那家店买的吗?所有品种里我最喜欢的就是草莓挞。”
时至今日我仍记得蛋糕店里奶油的香气,金渐层亲人的态度,洛棠矜持的微笑和薄荷绿的毛衣,还有那一张干净到让人觉得无措的面容,像是从水中浮出的白瓷。
每每想起,我都觉得自己罪无可赦。
但此时,我看着洛棠略微扭曲的面容,白雪化开,满目狼藉。
“我有真心。”我抓着洛棠的手腕,将他推开一些,“但它并不是盲目的。”
洛棠缓慢地收回手,向前了半步,质问我:“不盲目的算什么真心?”
“你根本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他的眼睛睁得很大,“你根本不知道真的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爱一个人是明知道他的所有恶劣与缺点,明知道他的所有欺骗和假意,一遍一遍告诉自己不要相信,不要被他短暂的温柔迷惑,要保持清醒和理智,仍然像个蠢货一样失去自我,不受控制地想要根本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做出自己过去都不敢想象的卑劣行为——”
“真心就是盲目的!”
他揪紧我的衣领,说:“你要是有真心,你就不会质问我,也不会露出这样……失望透顶的表情,好像下一秒就又要把我丢掉!”
“你说过会永远爱我的,你说过的,你不能又骗我,你不能再骗我了!”
“你说过的……你说过的啊!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了,不要……”
句子的尾音滑落进哽咽,他眨眼之间,两滴泪水忽而之间就顺着他的面颊淌下。
我不知道我的表情是什么样的,也不知道我到底流露出什么眼神,但大概确实是失望的。
心脏被揪着向下坠,一半的思绪在告诉我他现在也许还是在表演,另一半对我说“其他的都不重要,请别让他在流泪”。
真心大约确实是盲目的,所以我也产生了盲目的冲动,想要装作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过,只是一个步入正轨的晚上,我来寻找我的幸福。
在我回过神之前,我已经向他伸出手,对他说“别哭”。
他的脸颊在我的右手手心颤抖着,振翅一般,泪水却缓慢地下坠,在我的手心凝结成一片小小的湖泊,长而密的睫羽上仍沾着水珠,像是脆弱的蝶翅上凝结的露珠。
洛棠的眼睛好像要化掉了一样湿润,他一点点松开我,向后仰,脸颊与我的手分开,然后低头,很用力地擦去另一边的泪水,没再抬头,说:“你又开始好心了,是吗?”
“也不能全怪我像个蠢货,你对不爱的人就不要这么好心。”
“我没有不爱你。”我发现我竟然仍保持着平静,“我也产生了一种盲目的感觉,让我想要接受你所说的一切,接受你其实和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你要说‘但是’了。是吗?”洛棠不抱希望地说。
“我可能确实没有达到你所说的‘真心’程度,没能盲目到忽略一切。”我侧过头去观察他的表情,“就像现在,我还是会想,你是真的难过,还是仍然在表演?”
洛棠抬起头的过程几乎是慢放,他迟缓地看向我,“……你觉得我还在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