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车像一头蛰伏许久的野兽,发出震天的巨响。
夏天握紧巨大的方向盘,手心全是汗。紧张和庆幸,好像雷霆战鼓跟凯旋之歌,同时在他心里奏响。
驾驶位离地面如此之高,他有些不适应。那种俯瞰草原众生的错觉,让他一会儿仿若主宰者,一会儿又觉得自己站在悬崖边,随时会跌落。
他瞥一眼后视镜,没有车跟上来。
这只是条连路灯都没有的县道,对向只来过两辆轿车,一片漆黑和寂静里,夏天全神贯注地开了很久,慢慢地,许多现实问题才回到他脑海:
不知道胡奎那帐篷门口的保镖,有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什么时候能发现他夏云霄开车跑了?
算了,开车逃跑已经足够撕破脸皮,胡奎也不太可能带人来围追堵截。
他大概是安全了。
确认这一点后,夏天后知后觉地感到很累。
于是他随便拐进一条通往牧区的岔路,把卡车停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中央,整个人趴在脏兮兮的方向盘上。
昨晚因为江海的事情睡得不好,今天从北京飞过来,又马不停蹄地拍戏,现在夜里两点,他也该困了。
心脏在疯狂敲击他的皮囊,可生理上的疲惫抵不过心理的隐痛,方才足以令人窒息的紧张之后,是骤然的空虚。
如果今夜没能逃掉呢?他该怎么办呢?
画面闪回,胡奎的话一直在夏天耳边回荡。
他之前并不是不敢面对胡奎,而是不敢面对奴颜婢膝、自我轻贱的自己,但今天,他似乎突然明白了七年前的自己是为什么屈服。
如果被下药的人是江海、如果是韩玦,如果是其他的人,他们都可能会揍胡奎一个狗血淋头。
而他夏天不会,他太体面、太善良,善良到软弱,偏偏还背着梦想,死沉死沉也不肯放。
所以他咬着牙给自己蜕壳,说服自己抛弃自己,也许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好过一点点。
如果今夜他没能逃掉,他也会变成夏云霄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夏天嘴边咸咸的,于是伸手一擦,原来是已经泪流满面,他便在空旷无人的草原上,放声地大哭起来。
令人恐惧的黑夜里,他抱紧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
那是迄今为止,夏天离夏云霄最近的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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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传唱人夏云霄,我把《长恨歌》唱给你听。”
江海端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身体不由自主地前倾着,遥遥望着投影屏里的夏云霄。
舞台中央的他身着飘逸的国风白西装,清冷如月。妆容很淡,唯有眉心的一点红,冷艳得像刀尖上的一滴残血。
身后的伴舞女孩们翩然起舞,夏云霄,前奏完毕,他轻启薄唇:
“烟尘迢迢,翠华摇摇,烽火照寒宵。”
这首歌中间带点戏腔,高音处宛转悠扬、如泣如诉,让江海想起舞台上高高吊起的白罗裙,紧紧缠住他的心。
他听得近乎痴迷,心想,这些年夏云霄什么时候进修的唱歌,居然唱这么好听。
唱到副歌的部分,舞台上的人神色突然变了,他眉头微蹙,双手紧握话筒,眼瞳里好像燃烧着什么:
“不怕海阔天更高,心比金钿牢,
今生若不再拥抱,爱恨都难消。”
他走上了高台,绽出一个苍凉的微笑,然后突然向后倒去,隐没在舞台的布景之后,好像魂灵飘然跌入仙阁楼台,消失不见了。
江海瞳孔微缩,心跳猛烈如擂鼓——这个动作、这丝笑容,突然打开了他久远的尘封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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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时空·2017年】
那是《烟火一条船》开拍之后,夏天作为彭导的创意总监,在剧组帮忙,那天有场海边的夜戏,收工很晚,夏天走在前头,披着一件薄外套,海风吹得他头发有点乱。
江海在后面背着包,忽然心随风动,上前一步虚揽着他的腰:“小天,我今天表现好吗?”
夏天大概是早习惯了江海这样,对着他摇尾巴似的,又要好奇地问他关于未来的事。他宠溺地答应:“快问。”
“你是什么时候穿越的?我是说,具体什么时刻?”
海边的沙子被脚踩得吱吱响,夏天笑笑,慢慢开口道:
“在未来,央视有个节目叫《岁月传歌》,就是请明星去唱唐诗宋词,”夏天顿了顿,“我去唱《长恨歌》,最后唱完有个舞台动作,是吊着威亚倒下去,本来地上也有个软垫来着,可是我总觉得我在空中飘了很久很久。”
“然后一睁眼,就看到你了。”
江海如获至宝:“你什么时候学会唱歌的?唱一个给我听听呗。”
“今生若不再拥——”夏天深吸了一口气,“诶呀,这个有戏腔,我现在肺活量不够。”他笑着摇头。
不过在江海期待的目光里,他还是唱了:“今生若不再拥抱,爱恨都难消~”
“真好听,”江海专注地凝望着他,悄悄又靠近一点,牵住夏天的手指,把他的指尖一点点暖进掌心里。
“你说,那个时空的我,会不会很想你啊?”
夏天低头,轻轻“嗯”了一声,眼神有些黯然:“可能吧……”然后他又重新笑起来,“不过年轻十岁的夏天,应该已经去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