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蒙在押解秦礼入天牢后,趁着亲兵换岗混乱之际,悄然退入侧巷,一边取下头盔,一边快速地扯下披风,换上早已藏于暗处的内监服饰。脸上那张曾戴了一路的人皮面具也被他重新捏制成內监的模样。随即低眉顺眼地重新混入宫人队列中,往祭台的方向匆匆奔去。
他心中一片火热,几乎控制不住雀跃的情绪。
刚才祭台上那一幕“神迹”,别人也许惊骇莫名,可他却一眼看穿了其中的玄机。那并非鬼神降世,而是婧娘小时候最爱捉弄他的幻影戏法——利用凹墙、光影和特制的镜片制造出的“幽魂现身”之术。他当时就是被这招骗得哭了整整一夜。她说这是戏法,他却信了整整三年。
没想到这个戏法竟还能用这此处,而且还运用得这般巧妙!
“果然是她。”他低声呢喃,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
他当时带头高呼“先王显灵”,其实不为别的,只为掩护她能顺利完成计划。他甚至故意抢在别人前头动手擒下秦礼,为的就是抢下那份“立功”的机会,好让婧娘更容易脱身。
至于他自己,只要能在混乱中悄然脱身,便是最好的结局。
她来了。
这三个字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仿佛连脚下的青砖都变得轻盈了。婧娘来了,还在京城,还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只要找到她,他们就可以一起回山谷,一起回到那个没有纷争的地方。她说过,只要他找到她,他们就能永远在一起。
这一次,他不会再弄丢她了。
想到这儿,他回程的脚步不由得欢快起来,仿佛每一步都踩在浮云之上,连带着他眼中的宫墙也不再森严冰冷,而是泛着微微的暖光。
才到宫门附近,李蒙就猛地停住了脚步,目光如钉牢牢钉在那一抹熟悉的身影上。阳光正巧穿透巍峨宫墙的缝隙,洒在她素白的衣角上,像是落了一身的雪。他的婧娘,她真的就站在那里——与一袭白衣、神情肃然的秦政并肩走着,正要出宫。
他下意识地侧过脸,迅速低头扯了扯帽檐,藏好自己的脸,紧贴宫墙退入路旁的树丛之中。风吹过,树影斑驳,掩住了他的身形。他心跳如擂,屏息凝神,眼却一刻也舍不得移开婧娘的背影。
她竟然与秦政在一起?
李蒙悄悄跟了上去,不敢太近,却也不敢太远,好让自己能听清他们的对话。两人走得缓慢,神情各异,直到走出宫门几步外停下了脚步。
只听秦政犹豫地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在哪里。不如你再等两日,待我正式回宫即位,我一定立时找回他的尸身,以王亲之礼隆重下葬!”
“尸身”二字像是利箭穿心般刺入李蒙耳中,他的心猛地一震,脑中嗡的一声炸开。
他立刻明白了秦政话中的含义。那句“找回尸身”,说的不是旁人,正是他——李蒙。也只有秦政,会知晓他将被处斩的安排;也只有秦政,能从头到尾布局婧娘入宫。
他的脸色渐渐发白,连带着指尖都失去了温度。
他想起那张悬挂在外城城门的皇榜,上面赫然写着他的死期与罪状。他以为那是自己为秦政报恩的终章,却不曾想到,那不过是棋盘上一颗该被弃去的卒子。如今他站在这树丛之后,听着秦政以如此轻巧的语气承诺为“他”立墓安葬,仿佛他早已尘归黄土,无声无息地离开了这局棋。
而婧娘,她是否知情?
就在他心乱如麻之际,婧娘淡然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字字如冰:“不必了,我直接去问秦礼。”
李蒙猛地抬头,心头一颤。
她要为他冒险?
她竟还愿意为一个“已死之人”去面对那个刚刚被废的奸贼?那一瞬间,李蒙再也顾不得藏匿身形,一股情绪从胸口冲上喉头,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从树丛中跃出,声音带着颤抖与痛苦:
“师姐!”
婧娘猛地回头,见到一个面目陌生的内监倏然现身,不禁心中一惊,眉头微蹙,手指已悄然搭上腰间短匕。而秦政也怔住了,眼看那人步步逼近,正要开口喝问,就见他毫不迟疑地撕下面上的假皮。
那熟悉的眉眼,哪怕略显憔悴,但在她眼中却如雷霆击顶,瞬间打碎了所有心防。
“师……弟?”婧娘失声惊呼,声音轻颤得几近破碎。
李蒙眼眶泛红,几步上前,一把将她拥入怀中,哑声低语:“是我,师姐,是我。”
那一刻,婧娘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手能触碰到他真实的身体,泪意猛地涌上眼眶,像是压抑了多年的心跳终于回到了正确的频率。
秦政见状,脸色微变,心头一跳,但旋即强作镇定,挤出一丝喜色:“阿蒙!原来你没死,真是太好了!”他快步向前,神色激动,“婧娘为了替你报仇,冒死助我除掉了秦礼!你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姐,怎么还一直瞒着我这个兄弟呢?”
李蒙转头,眼神沉如死水。他的手还紧紧护着婧娘,像是怕再迟一步,她便又要从他生命中被人夺走。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却仍掩不住字句中的刺意:“公子,李蒙在今日午时的铡刀下已经死了。至于师姐,是他生前唯一一次对你撒的谎。”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冷静地盯着秦政的眼,语气再无半分柔和:“如果公子因为这个谎言,就抛弃了李蒙,那我也无话可说。我方才扮作亲兵,机缘巧合与师姐一同将秦礼拿下,算是替你完成王图霸业,也还清了你当年的知遇之恩。”
“你既然在王位与兄弟之间,选择了前者,那我们之间所谓的情分,便在此刻一刀两断。”
他说到“情分”二字时,婧娘已是怒从中来。她眼角微红,猛然反手握住李蒙的手腕,身形一掠,带着他轻功跃上宫墙之巅,衣袂翻飞如云,落在高墙之上,宛如仙影。
她立于墙头,俯视下方神情愕然的秦政,眼中满是寒意:“你心思阴险,骗我他已死,差点害得我们阴阳永隔!这笔账,我今日不与你清算,是念在你曾救他一命。”
“但你若负了我们替你换来的这江山……我婧娘,定让你亲手失去一切。”
说罢,她便不再回头,拉着李蒙转身掠入夜幕之中,毫不留情地将秦政抛在身后。
“婧娘,别走!听我解释!我不是……”秦政追出数步,嘶声喊着,声音撕裂一般,仿佛能唤回那抹背影。
可终究,只余一片风声,连她的衣角都再也看不见了。
之后,秦政即位,大典隆重空前,朝野震动。他新政初行,便以雷霆手段平定朝中余孽,铲除旧势,随后率军挥师南下,接连吞并周边数国,威震天下。朝中百官尽皆以为他是天命所归、英主再世。
可无人知晓,在那华丽的帝王之位背后,秦政夜夜梦回的,却总是一袭素衣立于高墙之上的婧娘,以及她身旁紧紧握着她手的李蒙。
她没有回来,也未曾现身与他对峙,更未兑现那句“你若负我,必来讨还”的誓言。
她的沉默比起千军万马更叫他心惊。
于是,他发了疯似的翻查当年所有线索,甚至不惜亲自跋涉入山,只为寻找他们消失的踪迹。他始终记得,那年他与李蒙误闯神山时,山巅曾有一道金星垂落的异象。多年后的一日,他终于在北境云山之巅见到同样的一幕——一束白光自山顶升起,与天上一颗耀眼金星遥相辉映,仿若天命所引。
他立刻调兵驻扎山下,亲自督造开山,不惜掀山倒石,终于在一处山腹中发现了当年那座奇异的石室和水潭。
水潭之下,正如他记忆中的那样,藏着一条狭窄水道,通往更深处的山腹。
他潜入其中,几乎带着颤抖的心,推开了那扇早已斑驳却依旧紧闭的小屋之门。
一股清冷幽气扑面而来,屋内陈设竟仍如旧时一般,一丝未乱。
可他的心却顷刻间坠入冰谷。
木榻之上,婧娘静静地侧卧着,眉目如画,唇色微淡,仿佛只是睡着。她身旁,李蒙则倚坐于床前,头靠着她的手臂,双眼紧闭,神情安详,仿若仍守着她的一世安眠。
两人相依相伴,宛若画中之人。
然而那屋中寂静无声,唯有死亡的气息长久弥漫。
秦政踉跄着上前,探手一试——冰冷,没有一丝生息。可那肌肤却仍光润如生,没有腐坏的迹象,连指尖微褶都宛然如昨。
他呆立良久,目光迟滞地扫过四周,在屋角找到了几本泛黄的手札,上面是婧娘潦草却仍可辨认的笔迹。
只几页,他便看懂了真相。
原来李蒙当年虽死里逃生,体内之毒却残留未清。婧娘为救他,再次以自身换血,以命续命,却终因血尽身亡。李蒙苏醒后,见婧娘再无气息,终究承受不住,饮剑自尽,守她至死。
他们用彼此的命,守了彼此的一生。
秦政双手发抖地合上书页,久久无言,最终忍不住伏地放声痛哭,那声音在石屋中久久回荡,仿佛要将他这帝王的尊严尽数割裂殆尽。
自那日起,秦政便将整座山谷设为最高机密,不许任何外人擅入。他亲自监工,在山腹深处选了一处四面环山、草木不生的所在,命工匠以寒玉铺地,金石筑壁,昼夜不停地雕琢那座专属于他的帝王陵寝。而陵中最中央的主室,则是那具水晶棺所安置之处。
他命人将婧娘的遗体小心地放入棺中,白衣素衫,一如她初现于那山间石屋时的模样。她的身旁空出一个位置,秦政亲自指着那处吩咐道:“这是孤百年之后的去处,谁也不可动。”
这是他与她之间唯一能永恒维系的联系——同穴共眠,生无相守,死亦不离。
水晶棺安妥之后,他仍久久伫立于前,指尖缓缓划过那层如冰如玉的棺盖,眼神沉沉:“婧娘,你说我负你……可我如今连自己都负了。”
就在这时,陵寝施工时意外揭开的一块岩壁,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个宽广空旷的天然石室,四周石壁嵌满符纹,室中央赫然立着一个巨大的黑金转盘,密密麻麻的铭文盘绕在转盘四周,散发着幽幽微光。每当天上金星垂照,那转盘便隐隐发出轰鸣,缓缓转动,如同天地的心跳。
在山谷中的一间陈旧木屋中,秦政发现了几卷残书,竟是婧娘亲笔所写,字里行间记载了她这些年从山谷中所得的诸多秘术和机关之法,其中便包括如何操作那座命运转盘。她甚至还将她所发明的各种奇巧之物、幻术装置的制作方法详加描绘,其中便包括她在宫中助他夺权时使用的凹凸镜与音回引声之术。
一切答案,在此揭晓。
那一夜,秦政独自启动转盘。金星的光芒穿透天顶的石缝,如一道神谕直落盘心。他看到了一幕幕过去的画面:婧娘伏在李蒙身旁轻声唤他,李蒙于毒发时痛苦挣扎却始终咬牙不言,婧娘用短刃划开自己的手臂一遍遍替他换血……以及她在夜里独自一人望着山外的方向,眼底藏着深深的哀愁。
他还看到未来。
看到百年后天下太平,民生富足,宫殿巍峨,礼法清明。他所立的律法、制度与语言在万世之后仍被传承使用,甚至远在海外的异族,也将他的名字刻在史册与石碑之上,称他为“始皇”。
秦政在金光中久久沉默。
他知晓了自己的命途,也知晓了婧娘一生的孤独与选择。
从那日起,他开始全力推行改革,整顿郡县,统一文字度量衡,修建直通南北的千里官道,设立暗卫密探、监察使司,将那山谷中所得之奇术运用在军政各方。那些幻术机关,被他改良用于情报传递、民事布告,甚至构建了第一个帝国级信息系统。
而那座山谷,则被命名为“神隐”。
然而,得到这一切的他却并不满足。
他已是九五之尊,万民朝拜,青史留名,可在他心中最深处,那一点从未熄灭的执念,却始终无法得到回应。
婧娘。
他曾发愿,若有来世,愿舍皇位、舍天下,只求与她共度一生。
可如今,她就这样静静地躺在他为她打造的水晶棺中,肌肤如玉,唇色微红,仿佛只是沉睡。他却知道,她再也不会睁眼看他一眼,再不会以冷淡讽刺的话语回他半句。
直到有一日,他在小木屋中偶然发现了一本婧娘留下的残册。那册子不属于人间凡物,纸页晶莹剔透,字迹浮于纸面而不入其内,上头所述,赫然是关于“神界”与“仙法”的秘术。
那一夜,他彻夜未眠。
他读懂了其中一段古老的记述:倘若有日人界之主能以至诚至愿、至力至勇,打破生死之限,便有机会寻得“九转天轮”之法,将故人之魂召回人世。
他疯了。
从那日起,朝政日渐荒废。他大兴土木,在各地广设仙台、炼魂坛、通天塔,派出无数道士方术之人四处访仙求药,连年不断地搜罗百姓家中的童男童女,作为献祭之用。民间怨声载道,流离失所者无数。更因他下令调动各地兵力保护仙法工程,导致边境空虚,山贼寇乱如火燎原。
朝中大臣屡劝无果,反而接连被罢黜、贬谪,甚至秘密处死。
终于,这位一手开创盛世的帝王,因一己之私,招致众叛亲离。
有一年冬天,北地暴雪未歇,南地却爆发了以饥民为首的起义。起初不过小小村寨之乱,不出一月便蔓延至半壁江山。那些年秦政征伐四方时积下的仇怨,在这时仿佛一夜之间爆发。起义军以“天道已失,亡秦必速”为号,兵临皇都。
血染宫阙,火焚金阙。
他这才意识到,山河再大,敌不过一人心变。可那时已然太迟。
逃亡途中,他身受重伤,弓弦断指,胸口被长□□穿,肺腑俱裂,却仍死死攥着一小卷残页——那是他抄录下的“九转天轮”的最后一步。
“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再多一炷香……”
他一度挣扎着爬下马背,意图再回一次神隐之谷,却再无力踏足半步。
最终,是他最忠诚的老将军,将他带回了陵寝所在的神隐山谷——那座他亲手构建、却再未真正归属的帝陵。
水晶棺已完工,婧娘依旧沉眠其中,神情安详如梦。
他终于伏在她身边,缓缓闭上了眼睛。他的手指在空中微微颤动,仿佛还在寻觅那未完成的符咒轨迹。
“婧娘……朕来了……”
随后,断龙石轰然落下。
尘封的秘道自此封死,再无人能进,也无人能出。
百余工匠惊恐哭号,或试图凿壁逃生,或愤而自尽,或呆立良久后默然跪地,任死亡缓缓临近。他们未曾知晓,陪葬的,不仅是尸骨,还有一位帝王不愿放下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