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刷轻扫过眉骨,何逍半阖上眼,看着镜中的倒影。
周允辞斜倚在丝绒沙发凳上调试设备,察觉到镜面折射来的视线,懒懒地抬起相机。
“咔嚓。”
尼康Z8的快门声低沉如短叹。
影中人慵懒地半瘫着,微抬着小半张脸任人摆布,透过镜子平静地直视镜头,五官冷峻。
周允辞存着心思要逗何逍,照片的光影、构图不甚在意,拍的并不多用心,但预览屏亮起时,指尖悬停在删除键上,最终没有落下。
“好看吗,周大师。”
何逍任由他一系列动作,也不在意妆面仅完成一半,适不适合上镜。
“好看。”
周允辞认下了“周大师”这个称呼。
“周大师审美特别。”
“特别奢侈。”周允辞随口胡诌,把镜头旋回去盖上镜头盖,“所以决定改行当酒保前让它发挥一下余热,最后拍组照片拍够本,权当临终关怀。
何逍:?
周允辞慢吞吞的“啊”了一声,眨了眨眼:“开玩笑的,不当酒保,十八线小导演无人问津,穷途末路吃不起饭了,打算把相机当了,来这开个酒馆混口饭吃。”
槽点多的清新脱俗,让何逍乐了一下:“这个剧本确实有点烂了周导。”
周允辞穿帮而自知,莞尔。
“所以无人问津情有可原,我的错。”
礼尚往来,周允辞问:“你呢,来旅游?”
“我啊,你说这不巧了,在京城混不下去了,也打算找个小地方开个茶馆治愈治愈心灵,修养修养性情。”
为表回敬,何逍两眼一闭就是扯:“你应该也看出来了,我这个人可能比较喜怒无常,当牛马当的,工伤。”
“又在‘起肖(发神经)’,”陈莫一一把定住乱动的何逍,觉得这唇妆不太好化,有人总是满嘴跑火车。
“别说话了,等一下我手一抖给你点个媒婆痣。”
“‘起肖’,什么意思?”周允辞明知故问。
“不知道,可能在夸我帅吧。”
何逍面无表情,觉得何老板的地位不保,虽然本来就没多少。
其实他比陈莫一大不了几岁,太年轻的弊端之一就是立威困难。
但没办法,何老板嘴不碎但爱讲话,让他闭嘴他会死,那一点不多的威严就这么一点一点被自己说没了。
再出门时,气温已过了高峰,比午后舒适了些。
周允辞没干过旅拍,没什么千篇一律的摆拍摄影公式,和何逍沿路走沿路研究,于是一个不大专业的摄影师带着一个不大专业的模特在这片中西合璧的古村落走街窜巷,探索的完整。
在顺意楼拍完最后一张照片后,何逍在这幢不算高大的西班牙式建筑前站了很久。
近百年来,这座侨批馆安静的守着一段南洋旧梦,往来书信珍藏于此,述说着对家的眷念。
他曾无数次凝望过侨批信纸上的一字一句。
句句肺腑。
他想。
他本人不是华侨,老一辈从闽省到香港发展又回到家乡,因此他有一个香港户口,却是实打实长在泉州的人。
尽管对华侨的了解皆来自于亲近的朋友与长辈,耳濡目染,却仍在每一次听闻华侨过往时再次发现认识依旧浅薄。
周允辞没有出声打扰,只定格下他的背影,暗金色的绣纹在日光下闪着光,听他低声道。
“我…听说它的主人是个姓蔡的旅菲华侨。”
“嗯。”周允辞点头,这在网上能够查阅到的。
何逍转身和他踏上回程,再次开口时,话锋已然一转:“你知道这件峇峇服来自哪里吗?”
“新加坡?”
“是,”这次轮到何逍回应,“因为新加坡与梧林的联动,来到这的游客无外乎为了体验娘惹风情,他们宣传文化,梧林作为“娘家人”创收文旅,两全其美,这很好。”
“但?”
“嗯,但”何逍笑了一下,“现在好像有些奇怪了。”
娘惹峇峇,是南洋土生华人,而非归国华侨后代。
“小徐说,有人问过她,梧林是不是娘惹文化的发源地,”周允辞察觉到了他笑意中那抹微妙的荒诞感,语气却意外的平静。
“在旅拍火起来前,你问问本地人吃不吃娘惹糕。”
事实上,梧林华侨更多前往菲律宾,而非新马。游子归国带来南洋色彩,带来异域与本土交融的体验,也仅限于体验,娘惹峇峇属于南洋,。
这片土地所真正拥有的财富,存在于整部波澜壮阔的华侨史,那是一份不输任何旁的历史的本土文化。
但你无法苛责不知情的来者,故事的述说者应该尽到自己的义务。
正如令周允辞蹙眉的照片,宣传不应是欺骗。
“所以店主才会想开个‘88折文化体验小课堂’”。
周允辞斟酌着提起,在给何逍化完妆后,小徐假模假样拿出临时准备的测试题,真情实感地讲述了一遍南洋历史娘惹文化的始终。
抛开字迹不谈,妆造坊主的用意似乎已经被摆在了明面上。
周允辞注视着何逍的眼睛。
“我猜你说的对。”何逍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奇妙的感受到了安慰。
暮色时分,晚霞烧的正艳,蓝绿色天际线被粉侵蚀,云层翻滚,黄与紫层层叠叠,红的轰轰烈烈。
落日光线在朝东楼的彩窗上跳跃,穹顶下的阴影里,几个年轻的女孩们互相整理珠绣头饰。
路过时两人的视线皆停留了一瞬,认出身上的娘惹服是难得货真价实的改良版。
“你好,可以帮我们拍张合照吗?”恰逢女孩们探头探脑搜寻许久,锁定了对象。
周允辞接过手机。
其中一位脸圆圆的小姑娘摆好姿势后紧急嘱咐,为了保持表情管理愣是逼出了腹语:“要把这些漂亮的柱子都拍进去哦!”
何逍望着取景框里的科林斯柱。
双狮与雄鹰在门楼雕花上绽放生命,谁能想到这栋楼内是个未完工的毛胚。
在这片人人梦想着回家乡“起大厝”的土地,百年前,有人将筑家钱款全部捐给了卫国事业。
鲜亮的衣裙摆过闽南红砖与菲律宾建材的混血建筑,在传承,在过渡,也在发展。
他突然产生了新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