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轻轻带上,隔绝了外头的蝉鸣与笑语,只余室内檀香浅浅一缕,缭绕在铜灯投下的光影中,像老旧胶片里褪色的画面。
书案后立着架老樟木多宝阁,靠墙角处摆了紫檀矮几,李月澜沏了铁观音,将茶盏递到他面前。
“坐,允辞。”
茶是无铭无款,焙火后的青草香混着兰花香扑鼻,入口微涩,回甘极甜。
周允辞抿了一口,茶香氤氲。
李月澜转身从多宝阁底层抽屉中取出一个深青色的绸布封套,她坐回原位,将那封套在书案上摊开。
二十年前的旧照,时间在纸面泛出淡黄光晕,她轻轻推到周允辞面前,语调轻稳。
“这茶叶,你母亲从前爱喝。”
周允辞垂眸望去,一眼就认出自己,那颗痣在褪色的黑白照中格外显眼,不过两岁年纪,脸还是稚嫩的圆。
许久未见的父亲微微躬着身圈住他的肩膀,如记忆一般热烈,母亲站在身侧,五官英气,身形瘦削挺拔,柔和地挽着另一位温婉的女子。
李月澜唇角带笑,何青泽年轻时的清冷就已显露无疑,眉眼淡然,怀里的婴儿却被抱的格外小心翼翼。
身后古宅门楣那块古旧牌匾“陇西衍派”典雅端正,毫无疑问地彰显着他曾经到过这个世界。
落款。
“逍逍满月宴”
目光最终停在襁褓的柔软灰影。
原来这才是初见。
何逍。
他懂了母亲听到这个名字后的沉默,从林长卿那拿到外婆留的木盒后,他没立刻打开,先联系了梁雪。
“拿到了?”
“拿到了,”周允辞犹豫了瞬,终究还是开了口,“我还遇到了一个叫何逍的人,和林伯也有些渊源。
“他母亲,是一位南音演员。”
电话那端忽而安静,过了很久,他才听到母亲很轻地说了句:“知道了。”
“林伯给了什么?”
“一个木盒,我还没开。”
那头语气平静下来:“你看着开吧,不用带回来。”
母亲大概早就猜到并默许了这场相见。
原来命运早已落了子,遗落的棋正在回收。
“我十六岁时,李昭宁二十出头,说要去香港做事,往外走走打个头阵,我不知天高地厚,拽着行李跟着就跑过去了。”
李月澜语气不急不缓,掀起这桩陈年往事。
“第一笔生意就被骗了,李昭宁心情不好,我就想去买碗鱼蛋粉给她。”
北角那块圈子不大,李月澜漫无目的地走,哦不对,要给姐姐买鱼蛋粉。
风吹着海水的味,李月澜越走越想家。
她眼神突然定住,日光昏暗的码头传来人声。
“六角亭上是六角砖,
六角亭下都好茶汤。”
南琶悠悠,没有其他乐器作伴,只是乡音随手拈来的闲唱,咬字清润,不疾不徐。
李月澜顺着声音走过去,是一位很美,但美的有点疲惫的女人,眉眼间带着英气。
女人没停,唱完了这段收了琶,眼皮轻轻一抬。
“甘啊,tia无么(小孩,听得懂吗)?”
真奇怪,竟然不是上来就讲粤语。
“听得懂,《直入花园》,”李月澜点点头,也用闽南语回答。
“会不会唱?”
她迟疑了一下,说:“这个不会,只会一点点《陈三五娘》。”
女人笑了:“那也算会。”
李月澜迟疑地唱了两句,女人眼睛亮了亮。
她不再多问,语气随之柔和:“怎么一个人在这?”
李月澜低下头:“来给姐姐买鱼蛋粉的。”
两人都笑起来。
天光落在码头的铁锈杆上,落在她们脚边。
“我和李昭宁还年轻,也不是太差,就是没人在那边,容易走错路,”李月澜扶着紫砂壶给半空的茶盏添满,“没过几天那个骗人的就上门赔礼来了,生意开始好起来。”
“后来,我就跟着你外婆学南音,”回忆故人,神情不自觉带上敬意。
“老师在去香港前很有名,我戏看得多,我没告诉她,其实当年我看到她的第一眼,我就认出来了。”
她是沈韵颖,南音大师,也是在故乡淡去的惊艳小生。
“那您和林伯?”
“他是你外婆的师弟,后来是他在教我,”李月澜淡然道,“你应该已经拿到东西了,去看看吧,也让你母亲看看,有些事情要她来告诉你。”
“你提前来到这了,是阴差阳错,只是我得让你知道,有些门一旦打开,就不会再关上。”
李月澜望着他,眼神不带苛责,反而带点安抚意味。
“你如果真打算走进来,就不能只当个过客。”
她话音落下,周允辞终于低声开口:“我知道,但我不确定,我是不是把何逍卷进来了。”
李月澜听见“何逍”两个字,眸色微动,轻轻把茶盏放下。
“你怕牵扯他?”
“嗯,”周允辞垂眸。
“小逍其实可以不用回来的,”李月澜笑了笑,“他在北京可以过得很好,但你能遇见他,在那个民宿,还能走到一路,这都是他的选择,你们早晚会相遇。”
“他比你想得强大,不必替他决定能不能进来,也不必愧疚他已经进来了。”
“你要是真把他当回事,就别特意避开他。”
周允辞喉头动了动,半晌没有说话。
窗外树叶沙沙,茶香微微晃了一晃。
书房的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拉开,李月澜走出来,随手带上门,脸色平静,像只是与客人寒暄了一阵家常,周允辞跟在她身后,神色有些倦,却仍维持着端正礼貌。
他刚转身,又忽然想起什么,回头问了一句:“阿姨,家里有煮中药的炉子吗?”
李月澜一愣,随即点头:“有的,在厨房最里面那个灶台,你自己拿去用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