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服了自己的失控是一回事,真到回头时想起那不清不楚的眼神,没忍住落荒而逃。
何逍掐了个半真半假的借口:“糟了,我买的那个椰丝球,是要放普渡桌上的。”
说完就快步走进厨房,掀起冰箱门,从最底层取出早买好的甜品,又想起这盒也是周允辞放进去的。
圆盒被雾气染得白茫茫的,何逍无意识地摩挲了下盒壁的水汽,塑料盒恢复了透明,里头的糯米球排排坐好。
和那几碗碗糕一起被摆上供桌,空气里仿佛多了一层温情。
亲戚陆陆续续地来,老一辈交情都化作茶水,在偏厅闲侃,交换近况。
傍晚的天色渐暗,泉州的天仿佛被谁泼了层黄昏的茶汤,暖得沉静。风本该从巷子那头吹来,一反常态的压抑,白日余温有些闷热。
何逍站在人群里,一时没说话,周允辞安静地站在他旁边,低头调整相机角度。
镜头里是供桌,三牲、水果、发糕、四果、米饭和细面,另有数盏油灯点燃,火光微跳,映着贡桌边缘的八仙金绣。
这是厚重的一场祭。
小孩子也安分,不敢乱跑,点香的人在一旁拱手肃立。
纸马魂桩早已用竹篾支好,等着在火里化作信使路灯。角落一家一个的烧金桶中被抬了出来,大圆铁桶金漆剥落,沿边焦黑,每年如此从无例外。
桶里装了细竹枝,李屹川抓了一把点燃。
周允辞的镜头扫过那金桶,又望向每个人的表情,肃然而温柔的情绪,不喧哗、不神秘,他举着相机,拍下一张家族共拜的画面。
天光暗沉,细香袅袅,如若云梯直通天听。
镜头中的人皆低头闭目,一道道身影在傍晚暮气中分不清是人是魂。
他静静看了会儿,眼前突然出现了三柱清香,顺着那只细长的手看去,对上了双沉静的眸子。
周允辞低头接过,已经很熟练了,站在供桌前,对着无名虚空拜了三拜。
何逍就站在身侧,周允辞没问他拜的是哪路神,哪位祖,哪位鬼,那样的问题在这时候多余。
戏曲总是能通三界,普渡也像极了一场大戏,台下没有观众,看不见的听众从四面八方而来。
那唱戏的人间、听戏的神灵、看戏的亡魂,又何尝不是轮回里彼此照应的旧识。
敬万物。
也许他的父亲、他的外婆,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也在这一刻,从冥冥中看看这一切,看看他。
烧完香,桶里的竹枝已经烧起成烈焰,金纸搬上来,周允辞这几天跟着何逍也算学了点固定流程。
拜谁都得烧金纸,也许在这“纸钱”是一种语言,不论神佛亡人还是路过的风,谁都要给烧上一份。
桶中底层积着厚厚一层纸灰,那是往年烧过的冥纸留的“痕”,今年的金纸继续加进来,烧得越多,烟越旺,纸灰飞舞如蝶,一层接一层地落在魂桩前。
仔细看那纸糊的白马竟然与昨天看时有些不同,披金戴银五彩斑斓,是年轻一辈偷偷加进去的样式,什么“跑车马”、“送餐马”。
周允辞听着有些出神,笑了出来。
嘴里叼着一把李昭宁塞的青草,用以犒劳这尊三界信使,草落于烬。
火再度旺起,马身扭曲倒塌,光焰里仿佛真有什么灵体跨着它渐渐远行。
院外小巷那边点了三串长炮,从东到西,噼啪炸响,惊得巷口黄狗跳起来躲进树丛。
“七月开鬼门不吓人的,人活着要吃饭,走了的也得吃饭。”
鞭炮声中普渡开席了。
中元鬼节宴客,人请人,神请神,鬼也请鬼。请了,他们就不会在路上乱跑、饿着,没处去。用一个月的时光,慰藉另一个世界的漂泊。
烟火与人声交织成一场肃穆的盛宴,纸灰如雪,飘落尘世。
普渡事多人忙,席都是外订,每家每户各有各的人脉找菜馆,专做办桌生意。
电动车成了流动厨房,头家动作麻利地将保温箱从后座卸下,箱盖一掀,一道道菜热腾腾地送来,吃完的盘子摞起来放在厅角,第二天清早再由店家来收。
菜品和昨天煮的大差不差,多了椒盐虾姑和鱼翅盅,开席菜品变成广式烧味三拼,最后花生汤果切收尾。
每桌上齐十八道热菜,配的酒也不能马虎,红酒摆样,白酒敬人,啤酒走量,长辈敬酒一轮轮,不管你喝多少,杯子都得举起来。
路祭结束后供桌上的炸物碗糕就能拿下来吃了,每桌又添了几道炸鸡翅、炸芋头、炸醋肉、炸带鱼和五香卷。
孩子们吃得快,小声嚷嚷着“吃饱了”,被家长打发去客厅看电视打牌。
年轻人该喝的喝,该躲的躲,老一辈说话已经带着醉气。
吃得七八分饱,敬酒敬了几轮,何逍用可乐浑水摸鱼,混的有些烦了,趁人不注意桌下悄悄一脚踢过去,踢中身边那人的鞋尖。
“喂,”他压低声音,用下巴朝门外一点,“走吧?”
周允辞一愣,半杯果粒橙还没喝完,“去哪?”
“去透口气,关帝庙今天请了高甲戏,去凑凑热闹。”
“你吃饱了吗?”周允辞往他碗里一瞥,剩得不算少。
“年年吃这些,吃腻了,”这话挺过分,何逍给自己说笑了,“走不走?”
周允辞无声地笑了一下,慢慢放下杯子,起身随他私逃。
院门一推,觥筹交错被甩在身后,投入了另一番热闹。
周允辞跟着何逍走了一段,半真不假地提醒:“我们不招呼一声就走了?”
何逍手插在裤兜里,头也不回地说:“我妈看着我叫你呢,没拦。”
说得理直气壮,无端雀跃,像是逃出牢笼的鸟。
“你是主人家,”周允辞低声说,“你一走,大家找你怎么办?”
“找不到就找不到呗,又不是结婚喜宴,要我逐桌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