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到她,问她为何把自己丢下?
幼年交杂恨爱深深扎进骨髓,经得起消磨,经不起如愿重逢,他以什么去面对呢?
质问?可她却说那时另有他人。
原谅?单凭这真假不清的话,就能原谅吗?不论真与否,当年被抛弃,囿于火海尸林,险些丧命,这道疤痕残存于心,已然扭曲了。
恨吗,爱么。他这长达五百年的寻找将以什么解释它们呢?
余籁鸣沉默许久,偏头抿唇:“证物。”
余依雾闻言,面不改色地从袖中掷出一柄精致的漆黑飞刀,刃有繁杂纹路围绕“余”字,其末端镶烁光雪玉,尾垂流苏。
这是余家代代相传的专属信物。
铮铮刃鸣贯耳震心,一闯进眸光,捅穿怀疑,如破闸般,千万思绪裹着酸涩,一并冲上咽喉眼眸。
短刃飞刀,余依雾曾给他玩过,那时他不知这是信物,而待她离去,顶替者腰间似未挂此信物。
对上她灰眸,雾蒙蒙的,始终参不透深浅,却埋在心根,只知道埋得深。答案很明显了。是她,真的是她。
飞刀倒映惨白,余籁鸣瞳孔颤着,僵硬垂头,白丝凌乱,掩下神色。
混乱言语被酸涩搅碎于喉,说出口的只有下意识的话。
“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然而,余依雾却道:“家命不可违,要事在身,不可因私情而耽误。”
这句话的冷淡漠然,与幼时的温温陪伴,截然不同,哪是一时便能接受的?他霍然抬起头,茫然且了然地看向她。
他红了眼,蠕动着唇,半天才说:“你还在梦里?还是我在梦里?”
余依雾说:“没有人在梦里。”
余籁鸣极力调整着呼吸,克制着打颤的手:“家都没了,哪有什么家命?余依雾,不要骗我。”
她似乎看出他的不稳定,便劝了句冷静。
她又说:“要事。便是我要将此地地脉解封,打破隐藏结界。我尝试了五百年,直至今日才得以成功,成功时恰好发现了你。”
余依雾:“我见你,不过是想提醒你在六界小心行事。”
余籁鸣想过了她会说很多,都未料是微不足道的冷淡提醒。甚至不欲与他寒暄,直入正题,像是为了完成任务。
余籁鸣质问道:“仅仅是这样?”
余依雾捡起被他扔的卷轴,“六百年前魔界换主,与鬼尊同流合污。”
“此城紧挨鬼界,然其存在于六界可有可无,穷山恶水,百废待兴,饱受鬼修践踏,致阴气渐重,修真界无人阻止。”
“我孤身前来助城主,未料他已与鬼尊结下契,献出地脉,驱除阴气,不过后来....还是被灭城了。”
余籁鸣知道这背后或许与言戚洛璃失踪有关联,仔细听了番,虽心中乱如麻,也不禁浮出疑惑。
为何无一修者支援?鬼修岂敢乱入修真界?城主何敢与鬼尊签血契?这怕不是有人教唆的结果。
余依雾明显对自己有所瞒骗。
余籁鸣五指收了收,又只能接过并展开卷轴,强行集中精神,查看里面的诡异泛黄的契约图。
契约条件与违约后果都详细写在契约图的一角,乍看没什么问题。
余依雾却说:“魔尊暗助鬼尊逆改契约,导致契约出错不成立。这张契约,还是血契。”
所谓血契便是对天立誓,以血结契,若违背血契者会遭天道降雷之罚,直至死亡。
余籁鸣将卷轴摊在桌上,布满血丝的双眸隐有墨光覆盖。
契约咒文已被锈色腐蚀,其中弥漫着微弱红光,散发凶厉魔气。
用的还是魔界禁术。但能触及这等隐瞒天道之禁术,大概唯魔尊所有了。
余籁鸣道:“魔尊此举是为何?此城覆灭与他息息相关?莫非是他将你困在这的?”
可余依雾闭眸沉默,不予回答。
余籁鸣继续追问:“当年,是谁派你来这的?”
余依雾一手撑头,眼眸淡然无情,“你无需知晓,也无需关心此事。”
明明早有预料,为何听到仍会发抖?
半截蜡烧着,烛光未消。
他们一站一坐,如隔山川,陌生凝望,望见了再无归期的灰色。
余籁鸣只能听到心脏在体内“砰砰”地撞击着,些许刺痛。
为什么呢?
自问着,毫无结果。余籁鸣心底酸涩,过了许久才问:“那几个时辰前,是否有两人来到咸万城?”
余依雾道:“有。死了一个,留着骨灰和一颗眼珠。”
此话一出,余籁鸣呼吸骤滞,面色煞白,当即道:“谁....谁的?不,不是,那,那人....是何样的?”
余依雾淡然:“一位修为高深的长者,素衣中有羽清令牌,闯入此地,应只是意外。”
是言戚长老被杀害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如千钧重,压得余籁鸣喘不过气。
余籁鸣觉着昏昏,扶案垂首,发出的嗓音实在让人听不清,“谁干的?”
目前来看,大概率是魔尊,可魔尊是为何杀害言戚长老?还如此践踏?
余依雾听清,许是专注。她保持着冰冷,道:“未必与你心中答案一样。”
余依雾知道是谁杀了言戚长老?
她知道?
余籁鸣抬头,疲惫之色裸露在外,目光近乎哀求,看着她。他必须知道,也一定要知道。可她会告诉自己吗?
“是谁?”
余依雾与那目光碰撞一瞬,惊异闪过,仍意味不明地摇头。
他算是知道了,不管怎样,余依雾都不会透露出半分多余的信息。余籁鸣牵起嘴角,透着苦涩:“那你为什么告诉我咸万城这些事,还有这卷轴...”
她闭眸似在沉思,半点多余的动作都没有。这是一种无声的回答。
余籁鸣放弃了,他自以为了解余依雾,却是觉着陌生。
重逢后的寂静,真叫人揪心。
她睁眼,心思不外露半分,神色格外凝重,“时间不多了,我有一物托于你。”
说着,便见她又从宽大的袖子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小玩偶。
白发玩偶身着玄衣,摆得一副臭脸,气质竟与余籁鸣有几分相似。
空气凝滞一瞬....
余籁鸣一怔,指着它,下意识问道:“这是什么?”
余依雾面无表情:“你自己小时候缝的,忘了?”
余籁鸣眼神有些茫然:“....?”
余依雾把这玩偶抛给他:“我已将法力注入此物,你以后可以此物来联系我。”
余籁鸣没缓过来,接过后埋头翻看玩偶,“怎么联系?”
余依雾:“......戳一下脸。”
余籁鸣:“?”
可在人要施法的一刻里,脑海中忽地闪过什么,他立即急道:“等等,那城里传来的琵琶声是否你所奏?”
余依雾:“不,我只在年轻时爱听罢了。”
余籁鸣瞳孔一缩。除余依雾以外,另有其人。
他还想再问些什么,可面前人与场景早早扭曲消失,仿佛未存在过。
余籁鸣怔愣良久,玩偶在怀,恍惚时,再望周围,是茶楼作坊货摊,想道:是个街道,莫非这是未灭城的咸万城?
身畔似有人海涌过,他孤零零地站在薄雾中,纳闷着。
她到底为何在这?她的话里疑点重重,实在是让人怀疑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怕不是此番重逢也因她那要事?
余籁鸣垂在两侧的手紧了紧。
他的亲姐姐,当初无声别去数百年,如今重逢,却已物是人非。
扪心自问,除余依雾外,他也很想知道沈亦秋。
铅云蒙天,冷风萧瑟,寒冷灌满玄袖,似咒般渗入血骨,股股涨痛逼得那涣散的眸子再次聚拢。
余籁鸣眺着永远不再清明的天,雪丝微扬,始终扬不动灰眸的波澜。
算了,都活着,就好,都活着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