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宇间寻不见半句虚言,若真有人听岔了意思,也听者耳蜗里本身的苔藓。
“不够坦诚的是你。”
他给了林承孝最后一击。
林承孝的面皮已痉挛般抽动,仿佛有人掀开了他供奉半生的鎏金佛龛,他喉结滚动着,声音像是从烧红的喉管里碾出的砂砾,“安冉,如果你有孩子,遭了意外,却有那样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你就不想要尝试吗?”
“你就克制得住那份痛苦,保持得住清醒与冷静,面对失败坦然接受?那才不是父亲。”
他没有等安冉回复,又继续往下说。
“安冉,你身体里没住过父亲这个角色。没试过把字典翻到卷边只为找个配得上婴孩的名字,没在产房外数过千步等到晨昏,才终于捧到团会呼吸的肉团子,连抱姿都要护士教十数遍的笨拙。教他喊爸爸妈妈,数着日子等第一声含糊发音,量着尺寸记第一次爬行。你衣柜里挂不着一排不会被奶渍染黄的西装,自然读不懂这种账本——左边记着三千个夜醒换尿垫,右边写着四万次弯腰扶学步。”
安冉脊背渐渐离开转椅靠背,嘴角那抹讥诮像晒褪色的春联。他伸手拂去林承孝肩头看不见的尘,“所以你不是疼骨血,是疼那些年熬干的灯油。把孩子当一面有规律可循的织布,当一切付诸东流的证据摆在你面前,那一针错,就恨不得把整幅料子都绞了,再织一张。”
“没有人想再织一张!骗子没资格指责一个父亲!”“好,好,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柏油路面叫日头烤皱了,洇出细密的银屑。陈姝吊在调货网上,皮肉早让沙袋坠变了形,一圈圈地将腰腿缠成粽子,少不得有两百斤分量。这已经是第三次被铜哨赶上训练场,十公里负重跑碾过脚掌,平行杠磨破手肘,高墙在肩头烙下青紫。那哨比知了叫得还急,蜂鸣般往太阳穴里钉。
“快!快!快!快!”
她下颌绷得发紧,汗珠坠在睫毛尖摇摇欲坠。尼龙绳不比台阶稳固,握在掌心软塌塌地化开,瞬间又泄了她一半力。
计时器滴答声像抽陀螺的鞭稍,催得人脊背发麻。
“陈姝!快!迟了一会儿加跑十圈!”
陈姝的意识已经飘到三百米开外的食堂,和一千米开外的宿舍楼。想吃饭,想睡觉,想…。肺叶在胸腔里烧成两团火球,直到脚底触到橡胶地垫的刹那,秒针卡在最后一格发出清脆的“咔嗒”,像子弹退膛的声响。
“很好,陈姝比昨天快了足有一秒。”老师欣慰的鼓掌,转身扫视全场,“别小看这个数字,等你们在火场里抢人,在废墟下挖生还者,一秒就是黄金时间!不仅为别人,更是为自己,明白吗!”
“明白!”
林承孝的军靴踏过塑胶跑道,脚步声在空旷的场地荡出回响。他朝器械架旁的任课老师略一颔首,喉结滚动着咽下什么似的,突然扬声,“陈姝,林雨泠出列!”
两人同步,“到!”
林承孝目光左右扫过,凝重地呼出一口气,似乎在做什么思想建设,小片刻后吩咐,“跟我走。”
两道影子应声钉在地面,陈姝的指尖无意识掐进掌心,余光瞥见林雨泠睫毛颤了颤,像被风惊动的蝶。她当然知道这次不是去喝大麦茶——外头变异种的肆虐时时地撕开防疫警报,凛冬军司令哪有闲情逸致来校园赏樱。
自欺这门手艺,林雨泠修炼得炉火纯青,清醒时又容不得半点砂砾硌眼。记忆的裁缝早替他剪去了那些带刺的线头,教他在自织的茧里浑噩沉浮了十数年。每当望见母亲眼底渗着血丝的颓唐,他便乖觉地垂下脖颈,骗自己说那是酒气里腌苦的心疼。不然怎会在烟火散尽的冷灶台前,父母偏又肯挤出几句盈着暖雾的‘爱’字?
现在他忽然明白这些年饮下的关爱都是稀释过的蒸馏水,母亲的眼泪从来不是为了他而流,只不过是在为理想容器碎裂而恸哭。
那倒不如当个清醒的赝品,也别再做一个被糖衣裹着的止痛片。
他现在只担心一件事,父亲突然找来,是不是和陈姝的身世有关。这个念头比所有真相都锋利,在胃里划开道口子,隐隐漏出当年产房消毒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