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化作琥珀色的糖浆淌过医院西墙,七位年轻人恪守着默契,每日都有人准时出现在医院长廊,提着杂粮粥与洗净的果篮反复徘徊。玻璃反着灼人的光,却挡不住那一道道的忧心,直到护士推门才会惊惶四散。
焚毀的楼宇依旧裸露着焦黑的身躯,可新绿已悄然攀上风化的窗棂。流浪的候鸟衔着无名野花的种子,坠落时便有光的碎屑在瓦砾间泅开生命触须。苔藓在钢筋缝隙编织绒毯,野蔷薇贴着断壁舒卷叶片,某片水泥裂缝里甚至绽出迎夏的金鸡菊。
周六监护仪骤然唱起欢鸣,饱受痛苦而失语多日的罗森突然拽住了母亲衣袖,睫毛垂落的阴影里泛起潮湿的雾气,“妈,我腿痛。像有玻璃在骨髓里爬。”他指尖颤抖着戳向右腿虚空,正在削苹果的母亲被果皮断裂的脆响惊醒,她慌忙掀开被褥时医用橡胶手套还粘着果肉碎屑,却只触到残端纱布洇出的药痕。
“往下,再往下。妈,我痛,我好痛!”“再往下?”母亲紧紧握住不存在的脚踝,仿佛这样就能裹住那些蒸发在废墟里的骨骼。罗森突然在夏日里打起寒颤,痉挛着向病床内侧蜷缩,仿佛某种无形的焊枪正在灼烧他早已不复存在的足尖神经。“啊!脚趾头拧在一起了!烧得痛!”他把枕头攥出褶皱,病号服后背晕开深灰色的汗迹。母亲踉跄后退半步撞翻了床边监护仪,扑向呼叫铃的手势仿佛抓得是救命的绳索。
檐下七双鞋子交替碾着飘落的海棠花瓣,隔着双层玻璃,陈姝看见医生对新药单摇头,“他这是幻肢痛,是一种慢性的持续性疼痛。截肢后残留的肢体部分末梢神经结构发生损伤,引起神经纤维或神经瘤异常放电,或细胞损伤产生化学物质,刺激身体感受器。您可以理解为就像电路断线后依然会迸发火花一样,截肢后虽然肢体不在了,但神经系统的‘记忆’还在活跃。也可能是丧失截肢部分的神经纤维后,脊髓支配的神经末梢发生异常分布,该处的神经中枢和神经元敏感性增加,从而对伤害性信息敏感性增加抑制性减弱,患者大脑皮层发生重组,甚至心理上的缺失感也会加剧这种疼痛。”
“那,那怎么办!我们要吃什么药吗?还是打针?”母亲枯叶般颤抖的指尖在智能屏上划出泪痕,医疗账单的蓝光在瞳孔里明明灭灭。“只要管用,打多贵的针我们都…,我们都…。”破碎的呼吸卡在颤动的喉间,凹陷的双眸倒映着治疗仪跳动的紫外射线。医生遗憾地摇了摇头,“这种情况下药物治疗往往并不理想。这样,不如你们先试试镜像联系的方式吧。用镜子欺骗大脑截肢的那边是有腿的,他感觉幻肢哪里痛,哪里痒,就让他盯着镜子里的腿相对应的去揉,去挠。”
“其实还有一种虚拟现实疗法,用肌电感受器探测残肢的肌电,预测出患者截肢侧想做的运动类型,然后在屏幕上虚拟肢体进行同样运动。让患者注视屏幕时,感到自己的肢体仍然完整可以随意运动。”医生顿了顿,注意到母亲瞬间绷直的脊背,目光扫过病历本上褪色的医保卡复印件,“但这种治疗方式价格高昂,而且康复是种需要长期进行的事情,必然会成为一种家庭负担。”
陈姝和六个同伴衣摆挟裹着消毒水气息在长廊疾掠,趁罗森睡着时迅速地将镜面精准测距,放置在罗森的病床上,恰好遮蔽右侧空荡荡的被褥褶皱,右侧残肢就这样在镜像里重获完整。
“阿森看这儿!”母亲伤痕累累的指节像雪地里冻裂的红梅,引着罗森泛凉的手掌抚过虚影里莹润的膝盖。斜阳在病房里寸寸挪移,镜中双腿分明能曲成商场的圣诞拐杖糖!也不知是谁先发现,床上的人忽然对着镜像笑开了。
那笑意像春溪冲破厚厚冰面,折出细雪般清亮的光。他一时忘了形,撑着胳膊就要往虚幻的镜中世界扑去,却听得“哗啦”一声,整个世界裂成数万片自冰川倒悬坠落的冰。锋利如刀的残片里,无数个罗森都在重复那个可怕的残缺。惘惘的欢喜从云端跌落成火炭,骨骼断裂处骤然腾起滚烫的岩浆。罗森抓起软枕发狠捶打自己,羽毛纷纷扬扬在输液架间飞舞,像场猝然降临的鹅毛大雪。“呃啊!痛!妈!我好痛!烧上来了!烧上来了!”母亲的指尖还沾着碎玻璃的寒光,在听见儿子嘶吼的瞬间又变成扑向烈焰的飞蛾。她将自己跌落冰川碎屑之间,尖利棱角刺入肌肤宛若命运叹息,扔牢牢将孩子蜷曲的躯体裹进颤抖的胸口。猩红在雪白被套上绽放之际,罗森瞳孔燃烧起暴烈的海啸,像搁浅的鱼剧烈抽搐,监护仪报警声中所有阻碍物都化为了纷飞的金属残片。
七道影子凝固在病房外,眼看监护仪导线如黑蛇纠缠,他们死死咬住下唇,唯恐呼吸声惊碎他摇摇欲坠的尊严。莉莉终于压抑不住决堤的情绪,她踉跄着奔向空荡的防火通道,纤瘦的手臂微微发颤,沾满泪痕的侧脸隐入转角的阴影。
训练场上阳光吻过的肌肉还在记忆里发烫,军校里的每一件器械都认得他指纹的温度。八百个日夜锤炼的黄金一秒,汗水珍珠般滚落尘埃。命运本向他递来过免责的空白支票,没有监控记录的废墟里,松开救援的手指便能保全勋章与荣光。——夺旗赛时的篝火明明灭灭映着罗森隽秀的侧脸,那时颤抖指尖终究悬停于毒菇容器半寸之上。军政世家浇铸出的凛然正气他够不着,开拓者破釜沉舟的魄力他握不住,如果说林雨泠是锻剑池淬出的清辉,陈姝是磐石缝迸出的火星,那他不过是荆棘沼里混着血的污泥,卑劣傲慢如影随形二十载,罗森自认是在最深的渊薮里踉跄着触到了星光,而那星光唤作真心相付的灼灼。偏这深沼污泥裹住了将熄的星火,还妄想纵身去托九重云霄的日照金山。在另一支队伍里,他竟依然做出了相同的选择。在榕树根茎发狂的生死瞬间,裁决出生命的顺序,用自己的躯体作陌生人最后的护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