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社会是否有个终极形态的站点？罗森望着写字楼外万年不的霓虹灯想不明白。就像林雨泠、周峥、若拉，他们扛着平权标语走过纵横交错的街道后依然疑惑怎样才算足够。姜勇拆解代码围城时也常疑虑着突破技术屏障后是否能为Beta迎来曙光。而陈姝更想不通，墙后依然是墙的世界它真的会比现在更好吗？这些课题如同穿梭在星际轨道里的光年列车，时光荏苒间由无数双热忱的手传递着方向盘，让车轮在困顿中永不停歇地追逐理想国的晨星。

知了昏昏欲睡的七月某个周六，冰淇淋在烈日下融化的速度似乎比往日更快。罗森听着衬衫第三颗纽扣被心跳撞击的声音，指尖摩挲着光脑边缘湿漉漉的水痕，突然觉得校园卡背面的烫金校训有些刺痛手心。视频接通时陈姝正把中性笔斜插在蓬松的马尾里，背景传来宿舍的叽叽喳喳。“小超市新到了伏特加蜜瓜味冰棒，吃着有股泔水味。”“食堂那道草莓红烧肉才像泔水，还不如喝营养液。”

“嘿，你头发翘得跟猫耳朵似的，该剪头了吧？”她的声音像浸过温水的雕花玻璃，一如既往的令人安心，却让那个盘旋数日的请求卡在喉结处不断融化重组。“小区里的托尼技术不行，上次给我发际线剃了个豁牙，实在是害怕了。”罗森数到第五簇垂在窗台上的紫藤花，话题像漏气的氢气球般在空调冷气里乱飘。“对了，你觉不觉得最近蚊子特别凶？昨天给我吸了个肿眼泡出来，你瞧。”

“对对对，太凶了。我跟你说，我们宿舍窗户前天敞了一夜，咬了我腿八个包！”

当第七簇花瓣跌落窗台，那句浸泡数夜的请求终于浮出水面，“队长，我想跟你谈谈心。”

“好啊，要见面吗？我现在就过去。”陈姝捞起椅背上皱巴巴的防晒衣，金属钥匙串碰撞的清脆声响让屏幕震颤了两秒。

窗外梧桐叶承托的夕照亲吻过她飞扬的衣摆，咖啡厅音响正流淌出第四小节《月光奏鸣曲》，罗森望着长廊尽头踏碎光斑的身影，想起陈姝刚入学的风波，当特权阶级开始互相撕咬的时候，他曾躲在后排给最恶毒的评价按过赞。——狗咬狗难道不好笑吗！Alpha们早该尝尝。如今才惊觉那些散落的雪粒子原是从每个普通人肩上啃下的碎羽，旁观者自以为是的清醒，不过是烙在弱者伤口上的第二道疤。那些建立在压迫之上的痛快，何尝不是助推自己雪崩的冰锥？

罗森的指尖在菜单边缘来回磨蹭，“准备了整宿的话，被你这双眼睛一看，全成了煮糊的米粥。”

陈姝把碎发别向皎白的耳后，指尖温润地滑过亚麻桌布，“没事，慢慢说。咱们是朋友啊，不用非列个单子一二三四五，就想到哪儿说哪儿呗。”夕阳恰好在她垂落的鬓角镀了层金箔，“来杯焦糖玛奇朵。”

“你总是这么大度吗？”罗森忽地笑起来，空调冷风带起他眼底泛滥的悔意，“明明我就不是个好东西。最初我还点赞过你的论坛恶评。”

“你们老把我想得像做慈善的。”白瓷杯壁凝着剔透水珠轻轻搁落木纹桌案，陈姝右腕光脑叩出浮冰碰撞般的叮咚，半个“谢”字裹着焦糖芬芳飘向制服少女匆匆离去的背影。“要是一早我知道这事儿，那肯定不能带你入队啊！可是咱经历这么多了，你现在跟我提我根本不知道旧账，我能说什么？”

她带着玩笑的嗔怪睨来一眼，罗森肩胛如积雪消融后的山脉陡然舒展，喉间沙砾褪成透光琥珀，“我要跟你道歉。”

“好！接受了。”两只白瓷杯清脆相撞，黑苦的咖啡在杯中荡起涟漪，恍若深红的酒液正泛着微醺的泡沫。“下次我再挨骂，可记得帮我多点几个举报。”

“队长，你知道吗，以前我没意识到这件事有多严重，总觉得同学里也就偶尔冒出那么一两句。直到最近跟家里吵架，我说楼下住户见了我老在那里‘啧啧’，卖煎饼果子的阿姨看见我也总叹气，一楼东户最喜欢跟人讨论我学业可惜，见了我嘴巴老往下撇。我爸妈说根本没有这回事，他们就没听到过，人家只是正常聊天。他们说我敏感——我就知道，有些事儿，只有被扎的人才知道疼。旁人瞧着微不足道，好像只是飘过去的一两句，有时候沉得能压死人。”

“害。”陈姝揩去杯口细银匙沾着的奶沫，“在贫民区的时候大家都用手扒饭，谁也没觉得不对，谁也没笑话过谁。老李头教我城市里的那一套，我偶尔还会从心里飘过优越感。可真到了城市那是真窘迫啊…，去食堂领补助的营养液，我不会用机子，踌躇了半天老觉得人在看我。直到终于有人先去用了，我就赶紧跟着学，在后面偷偷地瞄。这话我跟谁都没说过，其实1202第一次煮火锅我紧张得要命。那时候发生了特别多事情，但我紧张的事儿却特别可笑。不怕那些生死大事儿，就怕被人看出自己不知道怎么拧那个调温的旋钮。咱小队第一次聚餐那天我也紧张，我不知道那些菜该点多少，该都点些什么，不知道直接吃肉对不对，那个菜叶子要怎么包。后来我才发现爱怎么吃怎么吃，它压根没有固定配置，没有一个体面的标准。人要在乎起这些就容易犯傻劲儿。最重要的还是自个儿别轻视自个儿，得自己先看得起自己，把自己当成人，那些声音才会弱下去。回过头一瞧，原来确实就一两句。你要老抠那个痂，那风不吹都疼。”

“这真不是件容易事儿…。”银色小匙在褐色漩涡中划出最后一圈涟漪，罗森望着最后一缕暮色湮没于无边黑暗。黎明前夕，总是分外煎熬。

电子时钟刚刚跳到子夜两点，1202寝室的铁门第三次碰撞出细雪似的回响。银铄盯着光脑屏幕上不断跃动的数字，突然将旋钮转出颗粒质感的咔哒声。第四次小电锅煮沸的白烟里，缠绕着年轻军官们此生最后的少年气。涮肉格格不入地堆在属于方世杰的空碗中，陈姝忽然从衣柜深处捧出叠得锋利的少尉制服，橄榄绿的领章在火锅蒸汽里泛起氤氲的金属光晕。“总得有人见证他授衔。”她垂头去夹漂浮的茼蒿，眼尾却洇开晚霞色的潮红。空气忽被牛肉丸落水的咕咚声扯破，银铄把整盘肥牛倒进沸腾的红油，“我好想阿杰。我还记得当初他一个人炫进肚子四斤肉，我吵吵嚷嚷要他吐出来。”

尾音突兀沉入油花翻卷的噪点里，罗斯军靴上的铜扣突然发出脆响。“我想大家都好好的，为什么才四年我们就这样了。我总想着毕业周该有四个人在操场上发疯。”

陈姝的泪水在桌面兀地砸出细小的水洼，那道隐秘的闸门轰然溃塌。三个即将佩戴军衔的成年人突然蜷成初入校时的刺猬状，银铄泛着油光的嘴角溢出幼犬般的呜咽，陈姝蝴蝶骨透过作训服凸起凛冽的弧度，罗斯的手指几乎要在布料上烙出血色的新月。

“呜…”东方既白前四小时三十七分，被高强度作训磨出粗粝指腹的三双手交叠成颤抖的同心圆，“我们三个都好好的行吗？我真的不想再听见谁出事了。”罗斯死死抓着两人的衣裳，生怕一松手两人就会像方世杰一样化成灰烬。

“我们都要好好的。”银铄和陈姝哽咽着，“对，带着阿杰的那份！”

晨光刺破云层时，不锈钢锅底凝结的牛油正在缓慢坍缩，像他们永远滞留在1202室的青春切片。走廊尽头传来拉杆箱碾过地砖的轰鸣，应和着远处早操哨穿透雾霭的锐响。

“愿我们…，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我们不是天天打扫吗，怎么还有这么多东西没扫出来？”

“哟，大一丢的笔在这儿呢。”

“我靠谁吃的泡椒凤爪都发霉了！”

“老大，你头发掉一层，怎么跟狗毛一样？”

“罗斯！你的臭袜子你自己拿！我可不敢碰！”

“诶诶诶，干什么！干什么！你要敢用那双脏袜子堵我嘴——！”银铄甩着浆洗发白的军训裤满屋乱窜，罗斯提着可疑黑色织物紧追不舍。陈姝抱出落灰的收纳盒逐个检视，突然在某层隔板摸到小小的瓶子，灰蓝包装上还留有她慌乱中按下的指痕。四年前医务室的消毒水漫卷而来，混着红油漆与炸鸡腿的味道，最后都浓缩成了这小小一罐脚气膏。现在这个环形闭合的时光信物，静卧在她即将授衔的内袋深处，与乔程的袖扣共同撞击着心跳频率。

卫生间镜面倒映出银铄鬼祟的身影。“干嘛呢，贴三层双眼皮贴闪瞎仪仗队？”陈姝支着门框调侃，就见六角螺丝应声坠地的脆响惊飞了窗台溜达的麻雀。“学弟学妹们该学会自立更生。”话音未落，那块见证过四人素颜训练的方镜已被银铄塞进携行包侧袋。

“你这是蝗虫过境啊。”

“不，我这是资产清算。”窗棱漏进的光束里，银铄脸上晃动着前任学长们留下的蟑螂幽灵，“总得留些陈旧布设激发后辈创造力。”

陈姝转身望着被卸去记忆载体的房间，原本贴着格斗训练表的墙面裸露出密集的乳胶漆龟裂，叠满作训服的铁架床裸露出锈迹斑斑的骨架。某种轻盈的东西正从1202号房顶的换气扇飘散而去，像方世杰没带走的脚气膏，也像他们被褥间再也捉不到笑闹回声。

“还是留点什么吧。”陈姝从彩虹便签本揭下一张纸片，泛着杏粉色的指甲在朝阳里泛着微光。【Per Aspera Ad Astra】几个花体字母落进光影交界处，黏在褪色的木纹书桌上仿佛镶嵌了星辰。

“这串咒语又是哪里挖出来的？”银铄顶着一头乱发凑近观察，梳洗得半湿的衬衫蹭着桌角洇开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