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已渗透防空洞每一个缝隙，铁皮门外的军靴此起彼伏凿着地砖。没挂彩的兵士们蜷在断墙拐角，像秋枝上互相依偎的寒蝉。脊背相抵时蒸起薄汗，眼睑刚阖上十分钟，天边的轰炸声又炸碎了混沌的凯旋门梦。

陈姝的拇指总悬在电子计时器上方，像苦楝树梢欲坠不坠的蛾茧。多添三粒沙漏的慈悲在此时价比黄金，失了骨气的兵痞们便吞着唾沫抢食这饴糖般的宽容。往日掷在她额角的脏话，今朝全揉碎了兑进谄笑里作揖。

“以前怎么不见他们左一个‘中尉’右一个‘中尉’，叫的那么虔诚亲热？哎呀，真是有得贪了，人就热切起来了。老大你就不该容着他们这个样！”比碎石更尖利的是银铄的目光，她鬓角火星子滋滋响，唾沫飞溅上了陈姝的肩章。

陈姝晃了晃掌心里的计时器，掌心落在倔强的脊骨上，仿若抚着初春溪水里呛水的猞猁。“别气啦，坐下，今天轮到你多睡三分钟。”

“老大，我不是为了这个。”

“我知道。他们现在是跌闷了头的八哥，所以风往哪吹往哪啄。”陈姝嗓音浸着凉沁沁的甘草味，氤氲出松针上新抽的嫩芽般的柔意，“要不是前线吃紧，他们哪会为多赖床三分钟就求到我头上？可咱们这是军营不是校园BBS，个人那点小情绪在战场上不好使。规矩就摆在那儿，守规矩的自然能享受这三分钟福利。要是朝令夕改搞区别对待，咱这长官成失信老赖了，更助长歪风邪气。”

银铄耳尖漫开绯色，手里的饼干碎簌簌落在地上。“本来吧我是不爽他们听风就是雨，现在吧又看不惯他们为了利益就软骨头。这要是能投敌保平安，一个个早忘了自己是谁的兵了。要是转脸忘恩负义，我肯定得打死他们！”

“嗯，也有道理。”陈姝拈起根坍塌钢梁里的鸢尾草，破碎花瓣正卷成青青的葱管，“可惜跟外星物种对战，实在没有投敌的选择。咱只能关上门的窝里斗，开开门还得抱团取暖。但仔细想想，‘问题’只是视角不同。我们觉得是‘问题’的地方，可能是对方的求生策略。人嘛，谁还不是哪舒服往哪钻，哪难受赶紧溜？”

“这话咋说？”

“你看，就比如儿童厌学，父母的‘问题’焦点往往是‘孩子抗拒上学的不当行为’，但对孩子来说，这种抗拒的本质可能是在面对学校环境中的压力，比如不公待遇或挫败感时的适应性反应。所以既然咱们现在是敞开门合作状态，光靠情绪对骂或动手打孩子只治标不治本。打多了孩子反而麻木，等他们觉得‘大不了挨顿揍’，反而更放飞自我。也只有揪出最底层的矛盾，釜底抽薪，表面问题才会自然地跟着烟消云散。”

“嘿，真别说，我懂了！老大你挺会养孩子啊！你要是当妈了，孩子肯定跟大葱一样直溜。”“…铄，夸人一般都是用竹子吧！”

“瞧不起大葱了是不？两米的大葱比老大你都高。”夜风掠过坍塌的楼宇，有人裹着残梦支起枪托。表盘里沙粒持续坠落，像永远不会终止的倒计时。“我爸妈要是像老大你这样就好了，真羡慕老大你未来的孩子。”

“那我以后不要孩子，就养你一个，还省事儿了。来，叫妈。”“哎呀，老大你又占我便宜！！！”

笑声牵动弹药箱里褪色的家书，银铄东歪西倒，瞥见浮尘里绵亘的兵影子们正在舔舐三分良夜，忽地怀念几日前的冷枪暗箭，总强过此刻撞见人性掰成碎屑饲畜的羞惭。“唉，那么他们的‘本质’是被压榨得太狠，才能疼得连脸都不要，三分钟小憩都能当成救命稻草。行，我听老大的！不在这当头跟他们计较。规矩死但人得活，规章框架内也该酌情给予些人道主义的缓冲空间。”

“铄，还有一点。给予‘三分钟’的呼吸缝是智慧，但纵容膨胀的‘四分钟’诉求却是愚蠢。所有秩序的崩塌，都始于对小僭越的默许。”

晨光初漏时分，银铄敛了眉眼间的霜色，松了规矩的绳结。紧接着就从某个同样耐熬的硬骨头跟着起了头，总归是三三两两的老兵顶着更深露重值夜，倒腾出比往常更绵长的安眠时间。

队伍恍若柳条筐中的麻芋，在风霜里悄悄缠绕成坚韧的麻绳。你扶着我的枪托，我枕着你的行囊，那些压在背脊上的黑眼睛不知何时化成了蝴蝶，扑簌簌落在食盒边。

锈迹斑斑的锡盒里跌出块黑乎乎的巧克力，曾被唾沫星子浸透最多的那个名讳，如今反反复复黏在发亮的牙花上。昨儿得了战功的战友掰着碎月亮似的弯角，把那锡纸裹着的甜直往陈姝兜里揣。

冰棱在钢筋水泥上挑牙签儿玩时，宏城已驮着邻城的魂魄在风雪里苦熬了五个月。断墙夯土里钻出的盐粒宛若老妪捣衣溅起的星子，咬得人脊梁骨都脆生生的响。

都城来的援助怕是化在夏末蝉蜕里了，那些残垣断壁活似被孩童握烂的饴糖块。直到寒潮裹着镰刀形状的云烟撞破地髓，污水倒灌似的黑潮涌上来舔舐月光，虫族们咬碎了宏城最后一块机甲核心。

没了铁壳子的兵们倒淌着热气往前挪步子，军靴陷在雪窝子里像生了根的枯树。

——“这是一个晴朗的早晨，鸽哨声伴着起床号音，但是这世界并不安宁，和平年代也有激荡的风云，看那军旗飞舞的方向，前进着战车舰队和机群，上面也飘扬着我们的名字，年轻的士兵渴望建立功勋。”忽有个青胡茬唱起旧年戍边调，唱词裹着血沫子，比北风还尖利三分。

“准备好了吗，士兵兄弟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放心吧祖国，放心吧亲人，为了胜利我要勇敢前进！”蜥蜴虫镰刀前脚刚剪断了这缕声息，十丈外又有蝉蜕似的调子从冻土缝里钻出来。被啃缺了的月光照着传声筒似的废墟窟窿，倒让这半截半截的歌声像藤蔓在断墙上长。

寒鸦啄破了电子心窍，科技筋骨锈成了炊烟。青筋嶙峋的掌纹贴着枪膛裂纹生长，仿佛越冬麦子挣裂冻土。即便虫族的镰刀们凝成冰棱挂在檐下，红穗子们还茬茬新麦苗似的迎着雪往前拱。“准备好了吗！士兵兄弟们！当那一天真的来临！放心吧祖国！放心吧亲人！为了胜利我要勇敢前进！”

“——！！”“——！！”“——！！”

“我们要坚守到最后一刻！”

“多坚守一会儿就多一分希望，我们绝不放弃！”

“绝不放弃！”

“冲啊！”“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