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事向来如深秋薄霜,看似晶莹纯净,实则蕴含蚀骨的寒。皇帝那道雷霆万钧的凛冬军改革令,看着林雨泠肩章上又添星芒,成了正团职中校,可新派来的将领们早已如鸽群般占满栖枝。
那些衔着翡翠指挥刀的外调军官,分明是要把林家百年栽培的寒梅连根拔起,只余满庭突兀的刺槐。只等着他嫁与陈姝,便等于亲手剪断了串起珍珠的银线。校官荣衔裹着丝绸捧入金丝楠木箱,林家最后一面银盾图腾便终将在颁发退役证的机器运作声中褪色成灰。毕竟垂垂老将们浴血拼杀出来的番号,如今只剩下迷路的稚雁在断垣间哀鸣。
林雨泠心如明镜触到了空气里的紧绷,自己正被一步步推向屈服。皇帝的每句官样文章,都是枚浸了蜜的毒箭,意有所指:看清楚抵抗的代价了吧?如果早些顺服,又怎会落到这样的境地?
那棺椁里叠着的是件崭新的军装,却叫人恍惚衣褶里是否梗着几粒滨城的沙。陈姝别着素绢花,看银铄的军靴尖沾了露水,都城任职的姜勇、罗斯、莉莉把胸前勋章捂得发烫。
所有学校的钟摆停在十点整,玻璃窗上凝着少年们呵出的白雾,默哀时刻连粉笔灰都停止了漂浮。那位踩着碎琉璃声响落地的贵妇人,眼尾折痕里蓄着常年未晒干的梅雨季,陈姝数着她胸针上剥落的碎钻,恍然看清雾气里那人与林雨泠相似的轮廓,像幅被雨水泡皱的工笔画,琉璃珠子似的瞳孔外蒙着层浑浊的油纸。几个墨影子贴在铁艺大门阴影里,仿佛是烙在青砖墙上的苔斑。
细高跟碾过水洼时的泠冷声响,惊散枯叶堆里瑟缩的麻雀,倒衬得林雨泠敬礼时的手势像块棱角分明的冰。“母亲。”他军装下摆微微抖动,像被风掀开的书页。
“我不知道你在闹什么。”绿玉镯子磕在白玉栏杆,红宝石耳坠撞出细碎的疼。“或许过去我们都有过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这些年来林家给予你的养育之恩确实不容忽视。即便是最普通的生灵,在得到长期照料后也应当心存感激。我们为你提供了优渥的生活条件和充足的物质保障,投入了大量心血。倘若如今你实在不愿施以援手,那当初或许就不该接受林家的善意,更不该长期享用这里的资源。”
冬晨霜气凝成半透明的茧,陈姝的军装衣褶切割着碑林折光。鞋钉撞碎的冰棱钻进摄像机死角,破碎的倒影恰巧叠在年轻军官的肩章疮疤上。“女士,请您注意用词。这是烈士安葬仪式,就算录不到那么远的声音,镜头也在直播。”香水百合凝结的光斑垂在她眉梢,悬而未坠时,已溶化于林夫人唇齿间吐露的寒雾,“你们口中的自由,难道不是牺牲者的馈赠?别人可以献出一切,到了你们这儿,就成了特权?”
林雨泠指节蹭过石碑新刻的番号,带着体温的细雪簌簌抖落在陈姝未愈的伤口。那是他们攀爬过封闭的跃迁舱那天,少年一己之力拽上舱体时,被合金断茬楔入掌纹的形状。
当内心的河流终于能平静地倒映父亲的影子时,母亲的容貌自然也清晰起来。
“在我出生前,父亲就已经是军人。可能是家里的传统,也可能他自己想报效国家,具体原因要问他自己。但有一点我确定:他不是‘愿意’牺牲我,而是情况逼得他必须二选一。可如果母亲您真的尊重他,就该明白,他的伟大恰恰在于扛住了这种两难,而不是随随便便放弃什么。”
父亲这个词在林承孝身上淅零零剥落成碎片:一半是成长里冷漠缺席的家长,父子关系经年泡在玻璃糖纸里发酵;一半是镁光灯下褪色的铜扣,总在表彰会上映着窗棂外的沙尘。
晾衣绳上飘荡的白衬衫记得,新年檐角断线的小彩灯记得,死在台历缝隙里的约定确是真实的,正如废墟里钉在钢筋水泥里的军装剪影始终不曾坍塌。当试图用‘抗婚’来解释他的牺牲时,就像要用一支蜡烛,比作整片被他用生命点燃的烽火,实则是贬低了他作为军人的使命与尊严。
二十七步外的小提琴手反复擦拭松香块,遗落在谱架上的哀乐残章正被寒风揭起。梧桐干枯的枝桠将镜头切割成胶卷的齿孔,所有控诉终将蜷缩在冷藏箱般密封的琴盒深处。
“你记住,这一次你父亲是为你而死的,我们很快就什么都不欠你了。”
檐角沫下来的日光凝在皇帝肩章,指尖深深掐进绸缎旗面里的模样,像攥着整个冬日未落的新雪。眼窝蓄着半汪冻住的湖水,靴跟沾着锈渍深陷青石板。八十七步之后,旗角霜色终于一寸寸漫过檀木棺樽,簌簌飞雪为他喉咙里流出的蜂蜡悼词打着镶银边的节拍,说要把骨血煨在青铜鼎上炼成糊窗的米浆。
镁光灯裂成碎琉璃的刹那,林雨泠睫羽间尚悬着半片丧幡的灰屑,帝王的冕光里漏出的瞳光锈着二十一年前的铜腥向他投来。
他弓腰行军礼时头颅低垂的弧度驯服如碾碎的秸秆窝,后颈绒毛却竖成敦煌窟檐未修剪的黄杨枝。“我父亲曾率领凛冬军死守滨城三百余个日夜。在那片炮火硝烟中,没有一人退缩,将士们以血肉铸成盾墙,誓死捍卫城中苍生。他们流淌的热血,浸透的是对家国的赤诚;他们倒下的身躯,托起的是人民生的希望。这支军队姓‘人民’——正如父亲所说,无人民,则无军队;无军队,则无人民的安宁。护民安邦,至死不渝。‘人民’,是我军永远不变的定语。”
长风掠过竹梢,褪釉瓷瓶里斜插的茉莉应声颤动,林雨泠的话语便似细雪落入深潭,无声漾开,“但父亲尸骨未寒,高层权力洗牌之际,凛冬军的指挥权便迅速被分割!沿海还未稳定,轰炸令就已砸向灾民!先行后闻,是谁在背后下令?是谁连24小时都不愿等!根据事态紧急程度评估:第一,24小时撤离时间违反国际通用标准;第二,提前预警机制形同虚设;第三,平民伤亡数量已超出可接受范围。请决策方立即就这三个关键点作出解释!我,林雨泠,今天在此立誓,我会继承父亲的一切,将全力组织救援,绝不放弃任何受困群众。今天他们敢轰炸滨海,明天炮弹就可能落在我们家门口!这次灾难,与我们每个人息息相关!”
“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