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她’腕间流动的环状鳞片犯了禁忌。
半截身子陷在女儿卧房时睫毛抖落的霜屑,丈夫枪口蓝光炸裂的瞬间,覆盖母女俩的焦灰细腻如惊蛰后第一捧浮尘。
于是安冉至今抚摸着实验鼠蹊部跳动的异变血管像抚摸文明残卷。阳光晒不化的伦理条目将她碾压成碳纤维标本,他脑沟里盘踞的线虫忽然啃透了最后一个辩证逻辑的茧。进化论扉页的链状孢子开始躁动,膨大的菌丝温柔地吞噬下了道德准则铜版纸。
腐烂橡木渗出黏液的孔隙里,安冉弓着脊背纺织末日光茧。菌丝捻成的银线沁着腐殖士腥甜,蛀木虫喁喁低吟作纬。这具单薄躯体成了活梭子,正把孵着孢子的墨绿经纬线往四季经纬上缝。薄纱似的孢子雾掠过冷藏胚胎库时,培育仓里的婴胎抽搐着长出六根趾爪。
这把名为‘安冉’的梭子,要沿着当年先驱者踩裂的冰缝攀缘。人类上次重塑血统时红丝绒幕布如何垂落,而今菌毯便该怎样蔓过ABO交界的藩篱。
历史的档案柜里躺着的生物图谱些微泛潮,但后人谁也说不清是梅雨作祟,还是那些正在纸张褶皱里受孕的虫卵在默默篡改进化树目录。——只要将众生裁成同款基因布帛,所谓进化史不过是件左衽改右衽的旧日裳。
空气粘稠似铅汞淤积,钝钝挤压着陈姝的颈脉。陈年腌菜缸里的酸汁正哔哔啵啵啃噬蚀着她的骨髓,那涣散的瞳仁晕开一层灰翳,背嵴在冰刺遍布的混凝土上烙出带血的蛇蜕。铁腥味的洪流席卷喉头,如海鳗掀开腹腔,将脏腑扭作一团绛紫色的结。“呕!”
主控台的钢面上淌过曹鑫指节游走的反光,如同荷叶边缘驻足的银蟾蜍。数据流在安冉虹膜投影出古教堂彩玻璃的光斑,监测仪呼吸般的蜂鸣应和着喉结滚动的韵律。
“这次她出现生理反应推迟了足足三天,我的药剂方向是对的。”他指甲敲击过全息投影屏,滋滋作响的蓝光在虎口绽放成微型闪电。
“不是还有一针在特训时没来得及扎吗?”曹鑫摆弄着仪表旋钮,将氢气浓度指数逼入百分之二十,“给她扎上吧,缓一缓,再继续测试。”
安冉眼尾顿时溅起淬火的碎屑,素瓷般温和的面庞折出道金属棱角,“你怎么不进里面去给她扎?”
“批复文件里注明我只负责见证生命的艺术诞生。”曹鑫下颌支在虎口,游丝般的笑意织成蛛网,“要是戳穿实验体颈动脉,怕是计划要改成献花圈。”
压力仪表发出鲸鱼搁浅的呜咽。
“况且又不是不给你戴护具,安老师脾气那么大干什么?”
液压门枢抽噎着切开观察室。
针尖刺透腺体的刹那,陈姝恍惚看见冬夜里启蛰的蝶。冰泉注入沸腾的经脉,蒸腾起淡青色雾瘴。橡胶鞋跟在呕吐物间拖出黏腻水痕,如同蜗牛爬过月光下的墓碑。
安冉浸在汞银般的光液里,睫毛垂落的弧度凝着乙/醚冷却管的水珠。他的虹膜如同铜制冷凝塔的舷窗玻璃,在恒定负压舱里囚着数十年陈的福尔马林溶液。那些被截留在环形导管里的沥青色情绪,此刻正泛起威士忌冰球坠入浓硫酸时才有的哑光涟漪。“一会儿我会给你送饭,乖乖配合,你能少吃点苦头。”
冷汗将陈姝的军装染出盐渍甲虫壳的光泽,抓挠声仿佛巫祝在地面勾画血符。空气,她想要空气!
躯体拧成速冻柜里的虾仁,在融化的胸腔里打捞着意识的碎瓷片。那道迷蒙中的影子,他是指缝漏下理性微光的饲鹰者,也是亲手拧紧命运发条的机械师。显微镜下的细胞群与陈匡愚试剂管里的菌丝共舞,原来父权的养蛊皿在她面前始终温热如初。
生化制剂的交响乐终于占领了血液的循环系统时,安冉化作消毒水味的幽魂遁入远方的通风口。在麻痹感啃食完最后一片神经突触前,陈姝涣散的瞳孔里绽放出月光透过碎冰凌折射的万花筒纹路,每一道都记载着未梢神经垂死的电波。破碎的蝶翼从肋骨折断处簌簌坠落,在地面积液中洇开剧毒的磷光。
她又跌进那种黏稠的时空裂隙里了,钠光灯把她的影子打成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胚胎切片,休眠二十多年却仍能看见蜷缩的筋脉在苍蓝溶液里漂游。涎水洇湿白白衬衫前襟,像苔藓缓慢爬过培养仓里的云母薄片。
直到安冉的脚步声再次切开浓郁的氢气,锡皮饭盒倒扣着斑驳的月光。汤匙撬开她贝壳般紧闭的齿关,洒落的米粒仿佛当年医药厂栽培皿里滚落的血清。
“学乖了吗?”混着消毒水味的问句在冷凝管悬垂的水珠里摇摇欲坠,温凉的拇指按着陈姝颈动脉窦,如同调试精密仪器般迫使锈蚀齿轮重新咬合。
“□□…父执…创造者…”每个称谓都像陶工旋盘上的刻刀,在她柔软如软蜡的躯体上切削出螺旋状剖光面。
而安冉的手套正揩去她骨骼接缝处的釉料碎屑,指节每一次按压都让泥胎发出黄铜坩埚的嗡鸣。那些生长过猛的棘刺与丑陋痂壳,在恒温箱鼓动的气流中化作蓝焰里纷扬的灰烬。惨白灯光下,她的轮廓正褪去胚胎特有的半透明质感,逐渐显影出精密机床打磨过的金属色泽。
“在你眼里,我究竟是什么?”她眼睑似乎还残留着培养皿的雾气。玻璃罩顶悬垂的冷光折射进安冉眼底,总在絮语的嘴唇此刻结满实验记录本里的霉斑。
曹鑫捏着镜片对准数据表格,胶头滴管正吮吸废液缸里的哑谜,咕咚咕咚载着沉默浮沉。
浑着铁锈味的空气掐着她脖颈,胃囊早叫不出声了,陈姝的喉骨化作传送带,碾过凝固成颗粒的时间。粥米滑下去时还拖着十三道干裂的垄沟。安冉的腕骨压着瓷沿往深处探,最后一勺,在铝山倾塌的刹那,陈姝忽然尝到雪盲症的金属锐齿啃啮舌尖苔原。
半埋的薄铁片锋利得像早霜斩断麦秸的刃口,舌头内侧毛细血管顷刻疯长成防震海绵。陈姝用掐破掌纹的疼痛加固镇定的堤坝,安冉起身扶正防护面罩的角度精密如卡尺,就在这呼吸间隙玻璃幕墙外的猩点成了陈年的脏器标本。陈姝迅速蜷缩成试管刷的姿态,将刀片藏于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