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都北城,谛环以绳貌套在晋楚卿手腕,晋楚卿坐在空荡的小酒馆。
这家酒馆的特色是羊奶酒,晋楚卿用羊奶投喂无望。
“滚刀酒。”一男子进门。
“苗叔……”少年为难地看着男子,“秋婶说过,不能卖酒给您。”
“别废话了。”苗旺沉下脸,手臂随着他发怒而颤抖,“我问了其他的,没这个酒了。”
“不会吧……”滚刀酒是平价的酒,基本每家酒馆都有。
“快点,快点。”
“行了行了。”酒馆老板娘看了眼外面的晚下来的天色,“给他打了,让他走吧。”
少年给苗旺装上:“您少喝点。”
酒到手,苗旺也慈眉善目起来,他夸赞少年又会打酒,又会说话,老板娘有福气。
“有余成这样的儿子,你这辈子就什么都不用愁了。”
老板娘:“哪里的话,俊捷才是乖巧懂事,他一天天的净气我。”
“你可快别提他,跟傻子没有区别,半天也憋不出一句话,就是个废物。”
余成:“要真这样怎可能过了排风庭的一试?”
晋楚卿望过去:“……”
苗旺身体单薄得像一张纸,裸露在外的手臂发着青筋,整张脸都病态地发红发黑。他打扮得很规整,廉价的蓝衣被洗到发白,斑白的头发更是梳得无一丝散乱。
苗旺:“一试算什么,二试才是关键,你且等着瞧,他绝计是进不去的。他那样的猪脑子……”
“滚刀酒。”后来的客人撞上苗旺,苗旺差点摔地上,他瞪向元凶,却见肇事者满脸横肉,比他还生气:“你瞪什么瞪?”
“你……走路小心一点……”
“谁小心点?磨磨蹭蹭干嘛呢?”那人不忿,推苗旺一把,苗旺摔在地上头发昏,腿剧烈地疼痛起来。
倚到一边柱子上。
苗旺头上密密麻麻都是汗珠:“疼,不能动,不能动了。”
肇事者恼苗旺装模作样,照着他的肚子来了一脚,苗旺多余的话不敢说,只叫着疼,他鼻腔一热,抹人中竟抹出一手血。
苗旺晕厥。
“苗叔,苗叔!”
肇事者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骂了句病痨鬼,酒也不要了,仓皇离开。
余成去追,出门已看不到对方人影。
“我去叫秋狝,你……”老板娘想叫余成又觉得他过于瘦弱,四顾后老板娘指着晋楚卿,“客人,能不能麻烦您搭把手……”
“怎么了,怎么了?”
不多时一妇人火急火燎地赶来,她咽如焦釜,眼神精亮:“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对老板娘)你怎又给了他酒?我说了多少次,(转向刚刚清醒的苗旺,骂道)我都说了多少遍!你还要不要脸,你还有一点脸吗?”
受妇人当众指责,苗旺深感难堪,他作出气若游戏之态,眯着眼,嘴里模糊地哀叫,像随时要撒手人寰。
余成和老板娘指责妇人,让她有话苗旺好了再说,妇人还不了嘴,气红了眼。
此时又进来一少年,这少年便是苗旺口中的苗俊捷。
喂饱无望,晋楚卿问余成有没有哪儿平时人不多,现在还有空房的。秋狝挤过来:“你要住店哪?来我家吧,一晚很便宜,三十文。”
苗俊捷扯了扯秋狝的衣角,秋狝打掉他的手:“来吧来吧。正好搭把手帮我把老头儿扶回去,我给你再便宜些。二十文。排风庭招门徒,我们这儿的客栈都住满了,里面又吵又贵又没小二搭理,我家干净宽敞。”
苗家是普通的农户,并非旅社,不过他们确有一间空房,也如秋狝所说的整洁。
“这娃娃真水灵,是你的孩子吗?”秋狝。
“……”晋楚卿也懒得解释了。
“听你父亲说你要入排风庭?”
“呃,我没、我在考……”苗俊捷脸涨红,口齿不清道。
秋狝给晋楚卿铺好:“五天后就是最后一轮测试了,成了就是排风庭弟子了。”
“我不一定能考上。”
“你一定要考上。”秋狝,“好好练,我去给老头子煎药,你陪先生说说话。”
“啊……”苗俊捷。
晋楚卿与苗俊捷聊了几句,苗俊捷机械地答复后找不到话题如坐针毡,干坐一刻钟,苗俊捷对晋楚卿:“……你……再往南走五里地,会有一间老旧的客栈,人不多,但是是正经客栈,也是二十文……我家,不是旅馆……”
晋楚卿让他收回,说有落脚的地方他已心满意足。
“……我去看看药煎的怎么样。”
“……”
“那畜生竟趁我病打我,我当时是故意没还手,他看到血吓坏了,一溜烟就跑了。这也就是现在,放在我年轻时,非照他的肚子踢几十脚不可,你信不信我能把他打到残废。以前我在公冶府当差,那小少爷不讲理,别人都不敢办他,只有我敢按照命令行事,老爷一句都没说我,亲自为我主持公道。我现在年龄大了,不跟他打,但我也没吃亏,只要他跑慢一点,我定让他进官府,叫他求我放他一马。”
“余成说了,你见了人说话都结巴。”
“放屁!余成——那崽子也是孬种,你说他能有什么出息?现在的人要么是考功名,要么是进教派,只跟着他娘在酒馆卖酒,陪着他爹去排风庭送菜,以后有的他后悔。”苗旺
“呐……”中年人,“你的身体还好吧?”
苗旺:“好多了。这腿之前疼得厉害,昨天更是突然间动都不能动,现在却已经能走几步。我家先生可是有大本领的。”
“那就好了,你要多谢谢人家。等好了听弟妹的话,你姐姐也让我告诉你,别喝了。”
听到中年人提起姐姐,苗旺:“……我听姐姐的,姐姐说不喝,我就不喝了。”
“这家里也就姐姐待我好,那时候家里苦……都是姐姐操持。”
“小时候看不出静子是那样的人。”中年人,“她从我和你姐那里拿了几两银子却不为老大治病。”
苗旺:“你怎能那么糊涂?他们自己不努力,我们再有钱也不能借给他们,要让他们知道艰苦奋斗。你去把静子叫过来,我跟她说。”
中年人安慰他不要激动。
中年人走后,苗旺把苗俊捷叫过来,问苗俊捷中年人带了什么过来。
“鸡蛋。”苗俊捷。
“多少颗?”
“我没有数……三十来个吧。”
苗旺在算什么:“那郎中收了我们多少银子?”
“……”苗俊捷偷瞄一眼门外的晋楚卿,面红耳赤,“先生没有收取我们文钱。”
苗旺才看到晋楚卿,提声赞了晋楚卿几句。
“……”
从门里出来苗俊捷脸烫透了,不敢直视晋楚卿,晋楚卿:“那是什么?”
“……冕花。”
“冕花长这个样子吗?”
“我有……做过一些改良。”
“你很厉害。”
受到夸赞苗俊捷心里轻飘飘地。
“没有,这不算什么……这是我攒的五百文。”苗俊捷鼓起勇气,“……希望先生……不要嫌弃。先生和无望也是要吃饭的……”
“……”
“拿种子换吧……十颗。”
“诶?”
苗旺与静子坐在主屋。
“我知道何认那畜生烂赌不成器,苦了你们母子,你们生活不易;知道你埋怨你父亲当初只顾你短命的弟弟——但现在他身边就你一个女儿了,你置之不理,天下人都会耻笑你。”
“我有什么法子?你是不晓得他,说什么都不听,只与我对着干,之前接回家他也总会自己跑回来,现在不能动弹也是自己作的。何认那混账又负债累累,我现在自己都活不下去,是什么都不想管了。”
苗旺:“我知道你的难处。你要是担心银钱,只要你把你爹接到你的家里,哪怕是我与你姑为他承担一些医药费用都可以。你姑姑还说,哪怕她借给你的钱都不要了,但你真的不能不管他。”
“……”
“何认其实除了赌也有不少手艺压身,只要你们正干,一年就能挣十几两银子,就能把钱还完,你好好劝劝他,跟他好好过日子,把这个家操持好,我也就不操心了。”
“……”
晋楚卿背着睡着的无望从酒馆回来,将药草给正在厨房捣药的苗俊捷。
苗俊捷捣了一刻钟:
“这样……你看好了吗?”
晋楚卿:“做得不错。”
苗俊捷开心地放到一边。
“后天就要去参加排风庭的入试了?”
“……是啊。”
“都考什么?”晋楚卿。
“呃……分一试和二试。一试是文试,文试考诗和德行,每个人的题目是随机的。二试是武试,武试分射、御、武斗三大项。”不在长辈或者众人面前,习惯之后的苗俊捷没那么紧张。
晋楚卿问的是这次二试。
“德行也可以度量吗?”晋楚卿。
“我也不知道。”总能看出一些吧。
“……”
“最后就是武斗了……”苗俊捷惆怅。
射和御他还可以通过自己的努力弥补,可是武斗……他根本不可能出线。
晋楚卿把药拿过去。
苗俊捷:“如果失败了,他们一定很失望……”
“……”
苗俊捷说罢便后悔了,他后悔一时口快,说出自己的想法。
先生会不会觉得自己性情软弱,怨天尤人?
“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会失望是必然的。”晋楚卿。
“……是啊。没有意义。”
果然,先生也认为自己毫无希望。
晋楚卿:“……”
苗俊捷讨厌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感受。
讨厌与人建立关系,讨厌密集的人群。
他常常因为自己或者别人的一句话而难过一天。他说的每一句话,他都会在脑海反复咀嚼,然后给自己多种解读,去设想最坏的结果。
他常反思自己是否是过于轻浮、过于谄媚、过于冷漠、过于严肃了,反思自己的用词和表情是否会惹人嫌恶。
经过反复推敲没问题,他会有片刻的欢喜和自得,一旦有了歧义在接下来的几天他便会陷入深深的恐慌、痛苦和悔恨中。
这些事就像他所说的没有意义,可他总是做不到不在乎。
“我可以教你。”
“……什么?”苗俊捷。
晋楚卿:“赢得武斗的方法。”
晋楚卿已去过排风庭,排风庭里晋楚卿只信任应焕,但他已外出两月未归。
静子走不久,秋狝从外头回来,她告诉苗旺他大哥已经不行了。她说自己去看了,估计今晚都撑不过。秋狝问苗旺要不要请晋楚卿过去瞧瞧,再到药铺抓点药,吊两天的命。
“这次再请肯定要给先生拿点了。”
苗旺在床上蹬腿拍着被子,大骂静子狼心狗肺非人哉,说自己生平从未见过如静子那般不肖的女儿。
苗俊捷端来药,苗旺:
“我今天骂了她,她哭,我说你哭什么,都是自己闹得!不管家里的老人,那还是人吗?禽兽不如的东西。”
“你是没看见她当时哭得……”苗旺说到激动处像是在笑。
秋狝:“你老是念叨别人做什么?你自己不也是不管他?”
“……我管?我凭什么管?他年轻时是怎么对我的?那静子能一样吗?”
苗俊捷离开。
苗旺:“——你长没长脑子?你也是这么跟俊捷说的?有你这种人在,这个家是好不了的,你要配合我,你这种人教不出好儿子的,看看他现在那个蠢样……如果当初是我管,绝不会是现在这样?”
“为什么当初不是你管,你当初为什么不管?”
“我那是放心你,哪知道你连孩子都带不好。你真是蠢得像猪一样,俊捷跟你一模一样,你们两个都没脑子。”
苗俊捷脚步加快,秋狝:“你到底要不要过去看看你大哥?”
“我怎么看?”苗旺气得在床上抖,“我一个残废这么远的路要怎么看?”
“……那先生呢?”
“这种事,一沾手你就撇不掉。我发现你都没长脑子。”
“……”
苗旺的声音若有若无,晋楚卿取出纸笔写了一封信置于锦囊。
苗俊捷明日便要入试,秋狝特地给他炖了骨头汤作为夜宵。
苗俊捷攥紧破破烂烂的碗欲言又止。
“……”
苗俊捷一去两日不复还。苗旺说他定是落第了,才不敢回家,秋狝也觉得十之八九如此。她嘴上辩称苗俊捷是入试成功留在了排风庭,心里一边消化苦闷,一边想着等过两天苗旺的气消弭,苗俊捷再回来也好。
暮色妖红,昏黄的光穿过云隙,斜射在粗糙的门上,余成扶着门气喘吁吁:“不好了,不好了,俊捷被排风庭的人抓了……”
“……”
“苗俊捷说,是你教给他的。你是如何窃得我排风庭秘法的?”
青年二十岁的模样,衣鹤氅,配宽刀,形姿朗俐,眉形秀长——仅从相貌实在难以让人相信这就是排风庭以激进和凶暴著称的重明门主重凤直。
重凤直说的秘法指的是无忧。
晋楚卿教苗俊捷赢得武斗的方法就是让他修习无忧。
苗俊捷天资不足,两天只学会其中一招的形。索性这是宛朝的常用招式,一招足以引起排风庭的怀疑。
没想到审讯者来自重明宫,不知苗俊捷是否仍生还。
晋楚卿整理思绪:
“太阶真人亲授,何用窃字?”
晋楚卿对重凤直并不陌生,他们之前见过几次,宛朝也多次提起他,对其颇为敬重。
“太阶……还活着?”太阶是无忧的创始者,按年岁算都四百多岁了。
“你在与我说笑?”重凤直。
“对于修仙者来说,四百年的寿命并不算长。”晋楚卿。
“……”答案的荒唐程度远超预期,重凤直大笑,“……你的意思是太阶修仙了?”
“他修的是什么仙,坐下门徒有谁,身居何处?”
“即使我一一说明,门主大人也无从核实。不如等应焕回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应焕也知道?
“……”
刀光骤闪,晋楚卿背后的门纸破出一个斜十字。白刃对准晋楚卿的喉咙,晋楚卿纹丝未动。
重凤直心中赞赏:
“既然太阶教了你无忧,那这招他最得意的十字诀,你一定也会了。”
“……”
晋楚卿手中幻化近乎透明的刀,仿重凤直刚刚的步法、调息、动作,斜十字孔点在背后的墙壁,只是威力远不如重凤直那般巨大。
“我没有练武的天分,只能达到这个地步。”晋楚卿。
“……”
“……”
重凤直坐回到椅子上:“我且听听你要说什么。你知道苗俊捷要参加排风庭的武试,还独教他无忧,不会是涉世未深,不知江湖禁忌吧?我给你一个陈述你来意的机会,若你前后有一句对不上,苗俊捷、你的孩子,通通都会给你陪葬。”
“我只是受命来找应焕,苦于既无信物,也无约定。应焕不在,门人不让我进来,我只好出此下策。”
“你既知道他不在,又何必现在大费周章地进来?”
“如今正是排风庭招收门徒之际,我好奇后辈的样子。而且世道艰辛,我带着孩子,又身无长物,自是希望能有落脚地。排风庭不会拒绝多我这一双筷子吧?”
“私授排风庭秘法是当被就地正法的。”
“武学讲究机缘,他是我的有缘人。”
“……”
从晋楚卿与太阶的相识相知到日常生活起居,重凤直派人对晋楚卿进行了事无巨细的盘问。托晋楚卿记忆力超群又通览群书料的福,凭空编出了一本修仙录,总算未被测出破绽。
苗俊捷一问三不知,重凤直对他用刑也没撬出什么,暂且放过他。
排风庭的新弟子真有几个不错的,晋楚卿从武试区归来,黄绘颇为自豪,说排风庭虽然穷了点,但盛产高手,要不然也不会出了宛朝这样的天下第一,还有应焕、重凤直、习见、邵项那样横扫一片的高手。他说就算是醒礼教和匀巷阁都没有排风庭这种培育能力。
晋楚卿问他们还认宛朝是排风庭的人。
“……那是当然的。这又不是宛长老的错,都怪‘无忧’,若不是那邪门的功法,宛长老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无忧是教中人投票,宛门主要她修炼的,宛长老为了宛门主为了排风庭接受。功法害了她,她也是受害者。”
——
“观察的怎么样?”
“我很痛心。”晋楚卿。
重凤直:“……”
“真人将毕生所学集结成‘无忧’,期望后辈烦恼尽除,没有忧患。没想到‘无忧’不仅没有令排风庭登上至高之位,反而成为摧毁排风庭数十代优秀弟子的杀器。真是造化弄人。”
“——有时间感慨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开始明天的教习。”
“……”
“排风庭有几个弟子不错,只是没合气场的师傅,我决定让你带着他们,你把自己从太阶那学来的功法传授他们一二,也让他们沾沾修仙气。”
“武学讲究机缘。”
“排风庭不养闲人。”
晋楚卿的教习结果还不错,除了来自信都和义都的两位娇贵公子,其他坚持下来的弟子都有了明显进步。这倒让更多人好奇他的底细。
剑嵌在潭中石缝里,水面蔓延着刺目的红。宛朝银白的长发浮在水面,像丝线一般轻柔,她腰间系着粗重的铁链,双手紧握朝夕剑的剑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