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温滚沸,水雾翻腾。
池外有矮树翠竹,错落有致,一眼便知是人为栽培的。
王虎将二人带到此处,不久前才离开。
他向来糙汉子惯了,临走时却笑得别有深意,本就不大的眼睛更是眯成两条缝,竟有几分老谋深算的错觉。
小心翼翼的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王楞扭捏着不敢动弹,看样子应该有话想单独说。
出于礼节,程云回立在原地静候,等王楞开口。
石块绕了一周,水渍浸没边缘,为其剔去棱角,泡得白里透亮,圆润可人。
指尖触及满池湿热,莫名其妙的安心犹如实质。仿佛暖流包裹着心跳,每一瞬都春水荡漾,和软宁静。
“阿云姑娘,”王楞见她不语,鼓足了勇气准备豁出去,“其实我——”
“此处是?”愣神片刻,程云回下意识出声询问,不料和王楞同时开了口。
“那日我扛柴回屋,寻不着路,正懊恼呢就走到这,才知道村里竟藏了汤池!”王楞憨笑着用手指挠脸,“回去跟大伙打听也没人认得,左右是个无主的地儿,我就,自己拿来用了。”
“后来发现真捡了宝,但凡干活受伤的,只需泡上一泡,第二天又能像没事人一样。”
“大嫂说我们是受霁云山的福泽,被天神护佑了。”
听他的陈述,池子里面大抵并非普通山泉,反倒像由灵力灌注的。
却又不完全相同。
她佯装好奇道:“我看花草整齐有致,都是你一人修缮的?”
“啊不不,”王楞连连摆手,“不用干啥,它自个就长得挺好,我笨手笨脚,万一给剪坏了……”
“那还怎么当聘礼送给你啊。”王楞越说越小声,但后半段话仍旧一字不落的蹦入程云回耳中。
“你说什么?”她面露惊异。
心里早已天人交战数十回合,这心爱的姑娘出声打岔,立马坚定了他燃烧的情意。
彻底下定了决心,王楞往前迈了几步,坚毅又决绝的吼了一嗓子:“阿云我喜欢你!”
枝头栖息的乌鹊纷纷振翅而飞,树影婆娑,摇风推花。
脚下积水映月,四时皆寂。
刹那,波澜微起。
程云回默不作声,神情状似犹豫。
不得不说,若非江逢扯着她回村,又头一个拜访了王虎,整了这一出,自己压根想不起来还有王楞这号人。
他们的熟悉程度大概只算得上点头之交。
王楞没得她应允,心中顿时惶恐不安。
程云回斟酌道:“我……”
“啊不急不急,”王楞急促的打断了她的回复,笨拙的组织起语言,“阿云你先住下,这几天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对你——”
扑通!
两人说话间,汤池中传来沉沉巨响。
水花四溅,浮沤翻涌。
“的心意,咦?”王楞见状呆住了,尾音愣得变了调。
深色的头绳绵软的仰躺着,随波纹起伏跌宕。
那人束好的发四散在池面,口鼻皆没入水下,动也不动。
甚至不加思考,福至心灵一般。
程云回瞬间便认出来那道坠落的身影。
“师弟!”她失声喊道。
不管不顾跟着跳进热泉中,抵着阻力挪到他身侧,随即一把拽起了人。
拼命上涌的惶恐和焦急同样不明所以,日复一日在脑中盘旋着叫嚣,躁动的痒意抓心挠肺却又始终不得缓解,叫她快要抑制不住那股怪异的念头。
胸中憋了许久的郁结之气在看见满池的血红时倾泻而出。
程云回咬牙切齿的揪住他衣领:“你又背着我做什么了!”
少年的衣衫全部湿透,泉水将他身上新沾的血迹尽数吸纳,再推波助澜的层层荡开艳色,晕染到更远处。
碎发也狼狈的贴着额头,他半合着眼,下睑乌青更重,随时能昏过去似的,只垂下脸不去看她。
“你个小没良心的!”瞥见江逢眼中骤然浮现的惊诧,扭曲的快意迅速滋生,程云回把他整个扯到身边,在人耳边轻声道,“骂你又如何?再这么折腾下去,别说当面骂你,信不信我刻你碑上!”
仅仅片刻功夫,他都能把自己弄伤。
没人看住就不行是吧,总瞒着她叫她担心,活该受骂。
幸好这汤池有奇效。
上半身被从温泉里捞起,江逢无意识打了个颤:“师姐,我冷。”
他声音有些哑,眼里聚了雾,突然抬头直愣愣的盯着前方,视线恍惚不定。
“你——”她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被抱在怀里的手,“你这是,在跟我说软话?”
这些年从未听过他喊痛喊冷,一时竟不知作何感想。
江逢张口欲言,下一瞬又卡了壳,只好蹙眉辨别程云回的口型。然而想了半天也没明白她说的什么,便自顾自枕着那只手眼看就要睡着。
见他不答,程云回试探性的挣动几下。
当然没能抽出来。
“怎么跟傻子差不多。”她腾开另一只手,五指仍滴着水,伸过去点上他的眉心。
实际上江逢整个头脑的确不太清醒。
眩晕和钝痛阻滞了思考,心脉的跳动极缓极长,许久之后仿佛钟声轰鸣,惊雷般重重砸落在胸腔,一下一下轰得人浑身发疼。
半截身子浸入热腾腾的汤泉,他却将下唇抿得泛白,牙尖磨了又磨,搓碾着刚刚咬出的泡,血珠断断续续,细细滚成一串。
“别咬了!”程云回强硬掰过少年的脸,直接与他额头相抵,“你起烧了。”
“嗯?”
她勾住江逢的脖颈,带着人往自己的方向又是一扯。
随即强行抽走了被抱着的手,转而捏紧下颚迫使他抬头,以便确认他的状态。
江逢乖顺的歪在她肩窝里,迷糊的哼出一声气音,鼻息稀稀疏疏带有几分温热。乱发缠着她臂膀,绕在两人身侧,跟着后仰的动作如烟云般四逸,悉数散落到一处汇集。
程云回背脊一僵,迟来的热意煽风点火,顷刻遍布整张脸。
“阿云姑娘,发生什么了?”岸上传来的声音打断了她乱七八糟的遐想。
程云回下意识脱口而出:“谁?”
王楞:“……”
“是我,我是王楞啊。”
不好,把他给忘了。
“我师弟,”程云回默念了几遍清心咒,暂且按捺住先前异样的燥热,“他出了点意外,方才不慎摔入汤池之中。”
“我代他给你赔不是。”她心不在焉的回道。
既然发烧了,便不宜继续泡下去。
王楞紧张的撑在池边,连忙摇头道:“这没什么,我帮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