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的笑声戛然而止,侧着头,由刘海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沉默着,没有立刻接话,一步步向前走去
雪越下越大,落得又急又快,不一会便没过夏油杰的脚踝。“这大概不是雪女。”他开口道,“雪女坚固不化的不是飘落的雪花。”
在一年三个季度都看得见雪的札幌的深山酝酿出雪女,是不会让人意外的事,是合情合理的推测。然而事实,似乎并非如此。
夏油杰看向五条悟,他仍然衣着单薄,只在薄衫外加了件卫衣。倒不是他们没有带上适合雪季的衣服,只是匆匆来此抛下辅助监督时,他们也将行李抛下了。这大概是坏事做多了的倒霉报应。夏油杰无奈地摇摇头:“这里的山路范围可不算小,运气不好的话,恐怕得有段时间才能找见咒灵,我们俩怕不是要冻生病了。”
“杰,笨蛋不会感冒。”五条悟眨眨眼。
夏油杰的唇边挂起假笑:“悟在说自己吗?确实,但是不可以哦,毕竟我会感冒,而且悟也不想这样冷地打架吧!”
五条悟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或许是自知理亏,他罕见地乖巧起来,没有再出声反驳,只是敞开的外套裹住了夏油杰后背,隔着一层薄衫将身体相贴。
雪花没有落在他们身上,被无下限推开,像摩西分开红海,他们分开这皑皑白雪。
大概走了几百米,绕过两道弯,他们终于看见一间屋子。这是间怎么看也不该出现在札幌的屋子。平平的二楼露台上摆满鲜花,侧边的楼梯抹着水泥看起来有些陡峭,白雪只厚厚堆在屋顶却不坠下。屋子门柱上挂着前田的姓氏,屋门口的树上开着绯红的樱花*。
樱树上红色的花瓣在白色的雪地里鲜艳似火。
五条悟在这时高声喊道:“奶奶,能不能借宿呀?”
随着与屋子的渐渐走近,夏油杰透过玻璃窗看见一位挽起头发的老妇人正向门口走来。
“咔哒。”门开了。
暖意扑在他们身上,在走近屋子的时候冰雪的寒冷也渐渐消退,此刻更似乎来到温暖的南国。夏油杰望见开门的老妇人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屋子里摇曳的地炉火明明暗暗,木柴却像没有变过颜色似的。
老妇人没有惊讶与他们单薄的衣服,似乎也不在意他们涉雪而来的脚上未沾上雪水,热情地将他们迎进屋子。门闸合上,屋子里便只剩下窗外呼呼的冷风吹过的声音。老妇人递给他们两碗热腾腾的红豆汤,笑得慈眉善目。
“雪天进山真是辛苦了。”老妇人一边剥着烤橘子,一边说,“可以的话,就暂且在这里住下吧,等雪停了,或是我家那位回来了,让他带你们出山也好啊。”
前田夫人端来的红豆汤显然是刚刚热过的,还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夏油杰看着眼前的红豆汤,注意到碗中的红豆早已烂熟褪皮,露出泛着淡淡粉紫的芯子。即使前田夫人看起来十分友善,夏油杰也并没有放下警惕,只是捧着瓷碗,感到手心暖得让人心痒。
而五条悟,在六眼的注视下,他看出来这只是碗普通的红豆汤。可五条悟此刻同样不想喝下它,他的眼睛只是侧着注视着身边的少年。
老妇人絮絮叨叨说着话,说起她的爱人为她留在不是自己家乡的南方,说念叨着带她吃烤玉米的男子最后也没有办成这件事。因为希望能够带她吃到家乡的味道,所以要在绯红樱花盛开的地方种下家乡的玉米,结果因为下雪天的缘故,一直没能将玉米带回来。
“尽管很失礼,但也觉得他真笨。”老妇人笑着,佝偻的身子颤巍巍的,手拿筷子翻动火堆上的玉米,“不过大概正是因为这么笨,所以才会傻傻地、一直爱着我吧。”
夏油杰捧着红豆汤,没有说话,眸光映着架起的火光。那柴火之中,看不见任何焦黑,只有火焰凝固着。
这时,夏油杰感到头上搭着一只大手,温暖细腻。
“可是,我觉得才不是笨笨的,傻傻的啦。”少年将夏油杰抱在怀里,湿热的气息吐在他耳根,“爱就是会一直一直,在现在进行中嘛,就像我喜欢看杰,喜欢抱着杰,喜欢杰,时时刻刻,都正在发生。”
日月同挂天空,碧波吻上海鸥,青草滴下露珠,惊与喜、慌与乱涌进夏油杰的心。他险些没有听见少年冷清的下一句:“但是奶奶,你忘记你们都已经不在了吧?快去三途川团聚啦,一个人待着会变糟糕的。”
空间,在一刻破碎。
札幌下起了雪。
二十八岁的五条悟走出被苍与赫炸成一片废墟的结界,抬起头,便看见雪花落了下来。这使他想起十年前的夏天,蝉鸣与星夜,白雪与玫瑰,红豆汤与烤玉米。那时,他说那个咒灵的爱人不是笨蛋,因为爱着人而做出举动的家伙才不是笨蛋。可他时过境迁,却想着:的确笨笨的、傻傻的,也的确一直爱着,现在正爱着。
那时,他站在风雪与夏花之间,抱着自己的唯一,听着他胡乱的话,只觉得心中翻涌着陌生的情绪。直到今天,他想起时,依旧感到那种情感在他身体里流窜。而它的名字,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后怕与庆幸。
后怕他险些失去了他,庆幸他终是抱住了他。
那时札幌的天空还是晴朗的,却雪花纷飞,落下的樱花如染红的鲜血一样艳丽。他望着站在雪地里的夏油杰,听见他用自己未曾听过的茫然的声音说:“悟,爱是诅咒呢。”
那一刻,五条悟忽然明白心底那面对夏油杰时总是出现又溜走的情感究竟是什么了。
是爱啊。他恍然大悟。然而,在那同一时刻,他看着夏油杰眼下的青黑,脸颊两侧的瘦削,浅色干裂的唇瓣,感到股钻心的痛苦。
而此刻,望着飘然落下、融化成水的雪花,五条悟忽然意识到夏天已经过去了,冬天的雪花已经落下来,很快又是樱花盛开的季节了。
这个时候夏油杰的电话打了过来,叮咛叮咛咛,像随风摆动的风铃。五条悟几乎是立刻按下接通键,听着不在此处的他的呼吸。
“听说札幌要下雪了。”温柔的声音穿过电流抚在五条悟的耳骨,使他忍不住晃晃长腿,“真遗憾我在东京,没有看到漂亮的雪景。”
五条悟挑开黑色的眼罩,低低地笑着:“是啊,我替雪也感到好遗憾呢,无法被杰看到这件事。”他这样说着,便感到这真是雪花的遗憾,它们见不到世上唯一的夏油杰,见不到他爱着的、爱着他的夏油杰。
于是他拎着纸袋,握着雪花,在一片天地变换中,落在夏油杰身前。像那个夏日一样,他听见夏油杰惊喜地问道:“怎么忽然回来了?”
他于是眨眨眼,并没有刻意用撒娇的语调,只是轻轻地、温柔地说:“我不知道,但是天黑了,所以我想,我该回家了。”
他打开纸袋,露出几根带着焦黄的玉米与两罐红豆汤:“杰。”
“——,——”
夏油杰微微睁大眼睛,有些羞涩地、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着说:“欢迎回来,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