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良娣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因为你们的感情,真的很好。朕见过父皇和诸多皇叔大臣的家眷,从来没有哪家妻妾之间能够这般相濡以沫。朕知道如果再来第三个人,一定会打破这种平衡,所以从不敢在外沾染。有你们两个,朕感到很幸运,也很知足。”
说到这里,凌青鹭不禁喃喃:“孤一度以为,孤不是‘孤’,而是北宁权贵中唯一有‘家’的人,难道还是错了吗?”
“哈哈。”贞良娣笑了两声,她直视帝王的双眸,一时也忘了凌青鹭已经登基,口中改回旧的称呼,“殿下,可我和阿容只是妾啊。”
“您看不到吗?直到今日,我们都不能直呼您的名字,想给您送碗鸡汤,也须提前通传。您连发怒都没有,只消一句责难,我们便要伏地请罪。难不成,这就是您引以为豪的‘家’?”
“您骄傲地说起自己有多么洁身自好,是想让我们为之感动吗?满京权贵都妻妾成群,您堂堂太子却只守着两个女人过日子,就值得沾沾自喜了吗?”
“孤、朕不是……”凌青鹭想说不是这样的。
然而,每一句辩解的话到了嘴边,都被他察觉错漏,咽了回去。
仿佛她说的本就没错,只是他从未认清过。
“阿贞——”
“殿下,”贞良娣跪了下去,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容良娣虽然一脸懵逼,可也忙跟着她做。
“我和阿容初进宫时,也曾面对高大的红墙胆战心惊,也曾彼此争抢嫉妒,勾心斗角,为了和您一夜的贪欢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忽然有一天,我们凑在一处算起来,那时候您刚接触庶务,整日早出晚归,一个月只来过我这里两次,也只去过她那里两次。我们为之拼尽全力的整个世界,竟只是您三十天当中稍感躁动的四个晚上。”
“殿下,您说可不可笑,这世上能陪伴一个女子一生的,不是她的父母、丈夫、孩子,而是和她嫁给同一个男人的其他女人。”
她很认真且不怕死地说:“我和阿容才是彼此的家人。”
她的话说得这样冷,凌青鹭却感到身上开始发热,那汤里究竟下了什么药,已是一目了然。
贞良娣见他低头盯着下半身,知道药效发作了,大着胆子站起来,偎进了他的怀里,“殿下,最后一夜了,给我们一个孩子吧。”
容良娣也破罐破摔靠了过来。
凌青鹭从自己的心里看到了煎熬,痛苦,疲惫,无力……可是,竟没有愤怒,唯独没有愤怒。
他拦住两人的动作,有些沙哑地说:“不要这样,阿贞。”
“朕知道你们想要个孩子当安身立命的凭依,没有孩子,你们只是可有可无的妾,有了孩子,才是太子皇妃,才能在逃亡路上有所保障。可是现在,这绝非明智之选。”
“眼下的大梁,上有太上皇,下有皇太弟,倘若皇帝再生个儿子,等他死了,谁才是正统所在?到时就算你们不愿,也会被卷入漩涡中心,那日子绝不风光,只会生不如死。”
容良娣和贞良娣皆是一惊,先前竟从未想到这一层。
“殿……陛下……”贞良娣慌忙退开,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想不到这些并不奇怪,”凌青鹭温声说,“不是因为你不聪明,而是因为这个世界从不让你去见这样的事。逃出去之后,你要多看、多学啊。”
贞良娣怔怔地望着他。
“阿贞,要学东西的还有很多啊……”他说着,有些失神。
手边传来湿意,原来容良娣已不知何时潸然泪下,她伏下了身子,“殿下,给阿容和姐姐指条明路吧。”
宫中打过三更天的钟,两个女人带着新帝给的令牌一路离开了皇宫。
她们脱下华服,换上荆钗布裙,带了两匹马和一辆马车,一点点金银被小心收在衣裙内侧。
云容握着一柄匕首,回望身后灼灼的宫灯,将刀尖抵在脸上。
她哭了一路,脸上全是泪痕,失声道:“阿容不能为殿下守身了,后半生也许饿死路边,也许流离失所,也许勉强温饱,也许安身立命,也许会再遇到其他男人,可是只有殿下见过阿容最好看的样子。这张脸为殿下而妆,阿容不要带走。”
说罢,用刀划了自己的脸。
“阿容!”李贞一下子扑在她身上,夺过匕首,无力地呼喊了半天,也只得凭一点微薄医术为她止血上药。
云容生得过于美貌,凌青鹭便让她藏拙,没想到她直接舍了这张脸。
李贞将云容安顿在马车里,回望宫城,终于也止不住汹涌的泪意,痛哭一场,扬鞭而去。
书房里,凌青鹭茕茕孑立,月色的悲凉盖住了身体的燥热。
死亡不过是沉睡而已,此刻清醒的寂寞,比死更让人绝望。
生母早逝,生父薄情,妹妹常年跟祖母住在行宫,与他并不相熟,唯一的弟弟也和他针锋相对。他年仅十九,膝下无嗣,亲近的两个女子离他而去。临终之前能陪伴他的,只有月光了。
气血翻涌,凌青鹭提笔写就一联,那是昔年梁太//祖的圣训,也是他这短暂一生即将奔赴的终点——
天子守国门,君王殉社稷!
“嗡——”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刹颤动起来。
是他腰间的玉佩。
凌青鹭单手按住嗡嗡作乱的玉佩,身体往后跌在椅子上,目视前方,面色骇然。
只见他面前的虚空中,缓缓拧开了一道霞光四射的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