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时,云郗手边的墨台空了,道童似乎不曾添墨。
他抬眼,发觉应在身边伺候的道童早已经退到殿外去了。
云郗已有所感,将掌中笔落了下来,起身回头,躬身问安:“真人。”
清虚真人将他扶了起来:“无需多礼。”
二人在神像前的蒲团面对面坐下了。
云郗的目光微垂在自己的衣袖上,似是在看氅衣上的云鹤暗纹。
他生的极好,一身如玉仙人之姿,这般坐着不发一言,当真像是要驾鹤而飞的尊者。
清虚真人看他一眼:“谢家的小子不知礼数,原是不应叫你去通知他。”
云郗这才抬起眼,目光沉静,道:“我既在观中,自然应为真人分忧。”
身侧的灯“哔啵”一声炸响,原是灯花有些长了。
云郗拿了剪子,平稳地将那一点灯花剪去了。
清虚真人看着他,不由得想起十数年前,在那一夜的肃杀里,从旁人手中领走他的时候。
那时候云郗也不过小小孩童,玉白的面上全是血污,被他牵在手心的手那样瘦削,仿佛皮下只有瘦弱的筋骨。
正如此刻他剪灯花的时候一样,即便不认得自己是谁,他的手也没有一丝抖动。
他问云郗:“你不惧怕?”
云郗不答,沙哑如石砾的嗓音犹带几分稚嫩,却反问他:“跟着你走,不能活?”
“能。”
“能活,便不怕。”
那时候他的眼,就已经如同此刻一般,无悲无喜,仿佛留不住的仙,已无一丝人情,到了时辰便要回天上去。
一晃数年,亦如同当初他们想的那样,他在观中数年,正如同他的法器一般,已成一柄不沾红尘的剑。
清虚真人收拢了思绪,便见云郗已然站在三清像前。
神像的脚边落了几朵花瓣,应是早晨贡的花有些凋落了,云郗的指尖碰了碰那花,有些百无聊赖的样子。
“云郗,你在观中已有多少年了?”清虚真人的声音含了些回忆里的血腥与尘土,有些沉甸甸的。
“忘了。”云郗将那花瓣笼到掌心来,回答的嗓音没有片刻迟疑。“约莫,也有十年了罢。”
“当真忘了?”清虚真人喃喃了一声,“不只十年,你今年也二十有五了。”
当年他来观中的时候,止有七岁稚龄,在这天师观中,已有十八年了。
殿中半晌无话,漫出些沉沉的静寂,似乎连殿外风雪落地的轻软声都十分明晰。
云郗俯身将掌中的枯萎花瓣放在了灯盏边,忽然出声道:“真人忽然问起,是有何事?”
他的话是问句,却没有一丝疑问之意。
清虚真人知道云郗心中明白是哪件事,也知道以云郗的性子,若不挑明,他便装聋作哑。
于是清虚真人还是开口道:“先前同你说的道侣一事,你可有想明白?我算过了,总要有个道侣,才能压得住你命里的劫。
我这回出观去,正是合过你的命宫。上回合的,那人家中贵重,定不会应允;我听闻北派还有一命格与你相称的女子,亦是道中人,这才为你出关。”
云郗垂眸看着皱了边缘的花瓣,道:“真人一番好意,我原不好推却。”
他顿了一顿,面上终于有了些笑意:“只是我这样的人,化不化劫,好似也没有什么不同。那劫也还有个十年,多夺回来这许多年的寿数,我已知足了。”
云郗容貌极盛,仙风道骨又不染红尘,如此一笑,整个殿中都似亮堂许多。
清虚真人何其了解他?
他说这话,听着毕恭毕敬,实则半点余地都不给彼此留。
云郗在天师观中十八载,清虚真人已不是第一回同云郗说这些,见他如此油盐不进,目光紧紧地盯着他:“十年?你是当真记不清你在观中多少年,有意糊弄我?你的命劫至多还有七年。”
云郗没甚所谓地扬了扬眉,并不接话。
清虚真人何等好涵养,也经不住有些气闷,想起方才谢长珏在殿前杵着的模样,轻哼一声:“旁人求天求地,都求不来我合命宫化命劫,你却如此看不上眼。祁王都知道谢长珏的命劫在郡主的身上,如此将人塞到道观中来,却是你如此不屑一顾。”
云郗正拨弄着花瓣,闻言指尖一停。
“谢长珏,是冲着郡主来的?”他那双素来无悲无喜的重瞳,终于染上些深色。“镇南王府可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