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起那日在经中看到的——“爱者,且夺之。”
他想,他并非殿下口中的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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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南王世子不良于行,近两月病情更是快速恶化,叫这本就由战场铁血浇筑起来的镇南王府更显肃杀,暮色也似为盘踞于此二十年的王府蒙上一层黯淡的颓然。
因世子急病,镇南王已下令,禁了王府中一应玩乐之事,现下夜里,整个王府更显寂静,一半的院落都吹了灯,在这叫人窒息的难熬夜色里先睡去;
甚至连从前灯火通明的府门巷道,如今也早早熄了灯火,黑暗如同巨兽一般,仿佛一口就能将整个王府吞没,唯剩下主院的灯火,摇曳着与铺天盖地的黑对峙。
正是此刻,哒哒的马蹄声忽然由远及近,原本暗下去的灯火顺着马蹄声一盏盏亮了起来。
王妃的院子里,最倚重的赵嬷嬷微微蹙着眉出来低声问:“出了什么事,半夜这样急报?王妃忧心殿下身体,才刚刚睡下,又被吵醒。”
还不等她得来答案,镇南王便已经亲自前来。他手中握了一封书信,摆手叫赵嬷嬷不必通传,悄声进了王妃的卧房。
片刻之后,里间便传来孱弱的泣声,却与前些日子的绝望愁绪截然不同,带了些喜极而泣的怮痛:“镌儿有救了……是我做母亲的无能,锦儿自己还在养病,却劳得她在观中为兄长求情,搬动真人为镌儿看诊。”
镇南王温和的安慰声和着她的泣声一同渐渐传出来。
这样大的好消息在偌大的镇南王府,如同水滚入了油锅,一下子沸腾起来。
妾室们所居的汀兰苑原本早早熄了灯火,这时候也亮了起来,各个打听了消息回去。
除却王妃,镇南王还有三位妾室。一位是御赐的李夫人,乃是奉太后旨意,从上京远嫁而来的,膝下只得一个女儿;钱氏乃是故去的王爷之母留下的,膝下一子;金氏是王妃做主抬的良家子,生养了一对龙凤胎。
对比其他王侯土司,位高权重的镇南王连按规制该有的妾室都不够,子嗣也不丰。加之王妃宽泛,庶子庶女们都由妾室们自己养着,平素里待她们也宽和公正,因而后院十分融洽和睦,从未有相互倾轧之事发生。
世子腿疾有救的消息传来,这几个妾室面上都开怀不已,金氏更是泪洒当场,回去小佛堂磕了好几个响头。
因着这样的好消息,沉寂许久的镇南王府甚至于第二日在城外设棚施粥,以王妃、世子、郡主之名发放米粮,连施半年。
不仅如此,镇南王甚而寻了一斛浑圆硕大的东珠回来,虽不曾说起为甚,但王府众人皆知,郡主爱东珠,这一斛价值连城的宝物,乃是为她备下的。
这消息很快传了出去,滇南城中谁人不知镇南王宠爱郡主。当年愿以毕生军功,一半换以发妻诰命,一半换以嫡女郡主之位,这些年来更是流水似的宝物往明锦处送,临真郡主如珠似宝之传闻愈发甚嚣尘上,人人眼热,甚而有坐不住的,已然钻营着,去打听打听这位明年就要及笄的小郡主的婚事。
消息传到祁王府的时候,谢长珏正在桌案前,被祁王妃盯着写一封回给杨大学士那掌珠的信。祁王妃东攀西绕,勉强同杨大学士家里攀上个表亲的干系,如此一来,便有了个名正言顺与杨家往来的由头。
他不想写,手中的笔迟迟落不下去。
他不明白,从前顺风顺水,怎么到了这时候便急转直下,他想不通。
祁王妃的面上尽是疲态,看了谢长珏有些茫然的模样,心头的火就四处乱冒,忍不住斥责:“听了郡主的消息,你的魂又被勾去了?你再……”
她话还没说话,便见谢长珏揉了揉眉心,疲惫地放下了笔,直勾勾地盯着她看:“母妃答应过我,要去镇南王府替我周旋。殿下如今炙手可热,母妃与其盯着杨家,不如想想殿下,若能娶殿下……何愁其他。”
其实他并不关心其他。
他总是惶惶不可终日,只觉得原本属于自己的一点点从他手中溜走,而他毫无办法。他只是想要明锦,无关其他。
这消息祁王妃不是不懂,谢长珏三番四次催,她自然也眼热。
她烦闷地将手里的帕子甩了两下,抱怨起来:“不知镇南王妃是怎么了,先前同她往来也顺当,只是你回来前,她陡然变了样子,再不朝我下拜帖了……许是如今有了更好的选择,便看不上咱们了!天杀的滇人,竟看不上我儿,若没有郡主之位,谁看得上她一个滇人所出的东西!”
她颠三倒四,一会儿怪谢长珏不中用,一会儿怪镇南王府背信弃义。
谢长珏不知往日里也算温和有礼的母亲怎么变成如今这般怨妇模样,忍不住冷了声:“母妃慎言!说到底,王府从未给过什么承诺,何来的背信弃义!”
而这话说出口,他才陡然明白过来。从前他以为的金玉良缘坚不可破,如今想来,竟连半个依据都没有,如一吹就破的梦。
谢长珏早已手中空空。
他颓然地坐下了,陷入自己的思绪之中,不再管祁王妃究竟如何吵闹,只在冥冥之中觉得,一切不应该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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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事不论如何,山中人依旧清净。
木远泽带着滇南城中的消息,以及明镌的药方脉案等物上了天师观。
他不是头回来了,滇中也没甚讲究,院门口的使女认得他也没拦,他提着东西便往里头走,边说道:“阿锦!你的婚事,最近大有说法。”
声音才落,便觉得一道凛冽如霜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对视一眼,惊觉是那位玉骨风姿的少天师正在院中。
不仅在院中,还在阿锦的身侧,半个身子笼在她身边,从他这个角度看,似是将明锦半拢入怀。
木远泽的心中瞬间不是滋味,连笑都隐去了,黑而亮的眼底漫出些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