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向清醒的陶如琢,坠入混乱的海洋,脑海中众声嘈杂,耳畔却是弟弟的诘问。
他不是第一次说谎,说谎对他来说就像饮水一样的简单自如,缜密的逻辑辅助他圆上谎言的漏洞,却堵不上他心中大洞。
他的真心藏在洋葱般一层层伪装里,被弟弟一把拽出,逼着直面真实的矛盾,滋生出新生般疼痛、惶恐、迷茫以及无法抑制的亢奋。
一向引以自傲的情绪管理能力失控,陶如琢不得不放下笔,去冲个冷水澡,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却在瞥见镜子中雾朦朦的身影时,不由自主回想起,当弟弟长大成熟后,依然围着浴巾大剌剌地出现在他面前。
那时他全身过电,不得不板着脸转身逃离,逃向图书馆。
然而他无处可逃。
图书馆曾是他的避风港,幼时爸爸妈妈忙着赚钱,把他丢给爷爷奶奶,爷爷受市面上流行的育儿书籍《哈佛女孩刘亦婷》影响,自认为掌握了一流育儿法门,对他诸多要求,极为苛刻。奶奶仁弱,不敢与爷爷对抗。见他可怜暗自抹泪。他不忍心让奶奶伤心,于是努力学习,把追求优异的成绩,出众的表现,视作唯一乐趣。每当看见同学们在周末时都有爸爸妈妈陪着到处玩耍,他暗自羡慕,却只能对自己说,书中自有精彩的世界,只要能取得好成绩,就能拥抱世界。他要尽快成长为一个成熟沉稳的人,不能犯幼稚病,这样才能得到更多的爱。
然而事实却是,当他终于等到被父母接回家好一天,家里头添了个麻烦鬼,成天坷屎尿床、爱哭爱闹,却得到母亲全部关爱。
他必须扮演一个成熟的哥哥,忍受着父母的不公,被迫接受弟弟生来就拥有自己渴望而不可及的一切。从此他加倍努力学着用旁观者的视角,分析着身边发生的事,努力忘记自身的不甘与痛苦。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从容、平静地以旁观者的视角,客观地审视家里发生的所有事。直到身体成熟的弟弟赤剌剌地站在他面前。
那些早早舍弃掉的愤怒、痛苦、不甘、迷茫,以及燎原烈火般的渴望,瞬间把他吞没。
那些掌握规则,了解秩序给心灵带来的宁静与顺适,瞬间消失。
他是困在美丽茧房的毛虫,自己以为能长成翩然的蝴蝶,却在茧壳被砸破后,迎来更深更彻底的幻灭。
他的弟弟说得没错,他确实享受独自坐在吧台前饮酒,冷眼旁观芸芸众生欲海浮沉,独自站在滔天欲海中最高的浪上,高高在上地赢得所有扭/曲/之/爱的感觉。
可那些人的视线,只不过满足了他些许权力欲,却不是他真正渴望的。
他真正想要紧紧拥抱的,永远无法宣之于口。
那溶岩般沸腾的情感,喧嚣吵闹,好似一道道代表禁忌的符文,爬满全身,渗入/肌/肤,捏紧心脏,令他全身鼓/燥,涨痛。
他不得不强忍疼痛,于危险的刀尖行走,时刻面临致命的危险,却因此获得实实在在的,活着的感觉。
理智的樊篱,暂时按下心中的野/兽,让他在释放过/后,静静地躺在床上,放空大脑,困意上涌。
在经历了一番惊心动魄的思想斗争后,陶如琢安然入眠,可他的弟弟陶兰泽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在梦里,陶兰泽成了《来自深渊》里的探窟者,冒险进入危险的深渊,在深渊深处,遇到一只人首蛇身怪兽,怪兽缠上他,他拔剑想要刺透怪兽的心,却发现怪兽有着玉雕般精致五官,温润光洁的脸庞,那是一张和他的哥哥一模一样的脸。
“哥……”他的话被蛇尾堵在喉咙,蛇鳞/擦/过咽喉,阵阵刺痛,他伸手想把蛇尾拔出来,蛇尾却像一只巨掌搓揉着他的肺腑,他在疼痛中感受到温暖的爱抚。就像儿时蜷缩在哥哥怀中,听哥哥给他念科普冒险故事,既安心又激动。怪兽张着嘴,仿佛对他说,不用怕。
可陶兰泽看着怪兽那张肖似哥哥的脸,越看越觉得不对劲,他的哥哥不该是这样子的!这是怪兽,不是哥哥,清醒一点!
他狠狠地给自己脑袋一拳,让自己不要再被怪兽的美貌迷惑。
这一拳过去,陶兰泽醒了,浑身是汗。他的身体虽挣脱危险的梦境,脑子却更混乱了。正因为混乱,许多原先的认知被打破,梦境侵入现实。那只眼中着火,说谎的怪兽,与哥哥的身影再次重叠。他想,或许哥哥一直在撒谎,那并不是什么社会学试验,他的哥哥真是GAY,去那里享受俯视他人,高高在上的感觉。
这个想法令陶兰泽脑子发烫,他想,既然哥哥能做试验,爱做试验,那么他也能做试验,也能验证哥哥究竟有没有撒谎。
对!必须验证一下哥哥有没有撒谎,究竟是不是GAY。
陶兰泽起身,赤着足,像游魂一样,浑浑噩噩地飘进陶如琢房中。
窗帘挡住了月光,光亮造型的小夜灯,勾勒出哥哥的五官。
或许是看不到漠然的眼,听不到冰冷的话语,陶兰泽觉得睡着的哥哥比醒着时温暖。他遵从驱光的本能,爬上床,隔着被子一把搂住哥哥的腰,把头枕在陶如琢的肚子上。
哥哥扭了扭腰,陶兰泽吓得松手,却又想,我怕什么。只不过跟哥哥撒个娇而已,再说了,哥哥今天喝了点酒,或许睡得比较沉。
果然,哥哥扭了下腰就不动了,陶兰泽再次抱住哥哥,轻声呢喃:“哥哥,哥哥……”
陶兰泽的声音细若蚊呐,然而陶如琢并非睡死过去。在弟弟把头枕在他腹部时,他就渐渐清醒了,听到了弟弟的呼唤。
他不知道弟弟想做什么,一颗心悬了起来,一动不弹地躺着。
这并不是最明智的选择,如果他此时睁开眼,就能扼止事情发展。然而他本能期盼着弟弟做点什么,如同辽阔又荒芜的土地渴望着雨水。
此时,陶兰泽闻到哥哥身上淡淡的茉莉花,明明是跟他同款沐浴露的香气,可他就是觉得哥哥格外馨香。
在气味的引诱下,他的胆子愈发大,伸出手握住哥哥的把柄,悄悄审问。
陶如琢没想到弟弟大胆至此,事情出乎他的意料,他本该制止,本该斩断妄念,就像小时候忍痛放弃玩耍的时间,埋首书海。然而克制与压抑所换来的鲜花与掌声,并不能带给他满足感。反而是冷静地思考,客观的分析,为他带来安适感。可正因为足够客观、冷静、抽离,为此他在不断追逐科研理想,遭遇世俗的风暴冲击后,深刻地意识到,想要功成名就,就得亲自拷上功名利禄的枷锁。
他对此感到厌倦,既然无法继续向前探索,就得反诸本身,向内探求。
当他审视自我时,只见一片白茫茫的大地空无一物。
陶如琢知道自己该尝试改变,不该总躲在理智的安全屋中,回归这个疯狂的、非理性的世界,他才能看到得更多。
为此他选择去GAY吧饮酒,可惜那些男人着实无聊,既无法扩大他对世界的认知,亦无法排遣实验室里所承受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