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说的家,那只是哥哥一个人的家。孤独又强大的哥哥,在他这个寻常的家庭中,显得格格不入。
打开哥哥的房门,他意外发现,哥哥盖着薄薄的被子仍在睡觉。客厅里的灯光照在哥哥的脸上,好似为舞台上沉眠的白雪公主,打上一束柔光。
他坐在床沿,用视线勾勒哥哥的轮廓。像风烛残年的画家,每一笔都极尽缱绻温柔,全身心投入已然不多的创作时光中。
当陶如琢醒来后,看到弟弟满眼眷念与不舍望着自己,他知道该来的总归是要来的。浪漫的假期即将结束,高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已然落下,母亲已跟弟弟把话说开,到了抉择的时刻了。
是时候开诚布公说说真心话。即使他们兄弟俩从今日起分道扬镳、形同末路,那总好过在漫长的岁月里消磨感情。
昨天他站在厅里接受爷爷的审问,一家人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他只能不断地找借口以求脱身。可以想见,弟弟要是遇到这种事,必定沉不住气,跟长辈大吵一架。父亲会因此生气,家里会闹得乱哄哄。
仁善的、感性的,珍惜家人的弟弟,在发现脾气后,定会后悔一时冲动说了重话。心里既害怕恋情暴露,又害怕成为家庭崩裂的原凶,负面情绪不断累积,无处排遣,只能画进漫画里不断反刍,最终成为沉重的心理阴影。
他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弟深陷噩梦。于是坐起来,拉着弟弟的手问:“阿泽,你是不是没有睡好。”
陶兰泽有好多好多话想跟哥哥说,却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哥哥突然问:“你是来找我告别的吗。”
他猛地抬头“你在说什么胡话。我们永远都不会分开,永远不会。”
“妈妈阻止你前去大伯家,对你说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陶兰泽心跳加速,害怕哥哥因此拒绝他。
“王悦说,你们正准备前往大伯家,却被她拦下了。她对你说了什么,你为何如此悲伤。”
“她……只是劝我回家。”陶兰泽低着头,不敢讲出真相,直觉告诉他不能说,说出来一切都会天翻地覆。他恨自己的怯弱,明明是他引诱哥哥沉沦,明明是他拉着哥哥不放,明明有着与全世界对抗也要守护哥哥的决心,可事情临头,连承认的勇气也丧失了。
可哥哥却一言戳破他的心事:“妈妈知道我们俩的事了。”
陶兰泽的心脏猛然抽搐,他差点忘了,自家哥哥一向心细如丝,料事如神,怎么可能猜不到。
“哥……你别担心。妈妈没有骂我。”虽然母亲没有骂他,他却比挨骂还难过。那无言的抽泣,是扎在他心上的一把刀。
“她一向疼你,无论你做错什么,都会原谅你的。”
“不是的,哥。我……我让她伤心了。”
“所以你会离开我吗。”
“不,我决不会。”陶兰泽拽紧哥哥的手,不停亲吻,像虔诚的教徒不停亲吻十字架,祈求神明宽恕自己的罪过。
“可是你不愿看见她伤心。”
陶兰泽回想起这两个月一旦提到哥哥时,爸妈的沉默,以及一心要送他到外省读书时的坚决。
那样的神情令他害怕,他确实不想见看见母亲绝望的神情,可他不能放弃心爱的哥哥,一颗心快要撕成两半。
“回去吧,阿泽。”见哥哥想要抽回手。他立马握紧,像握住救命稻草一样:“哥,我决不会放手的,就算你想放弃,我也会死缠着你。无论天南海北,我们永远不会真的分开。”
“我的傻弟弟。你还没看明白吗。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什么都没说。”
“你在瞎说什么啊,哥哥,不要跟我开玩笑。”陶兰泽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知道自己这做,妈妈和爸爸会有多么伤心绝望。可我还是故意告诉他们性取向,令他们忧惧,害怕。”
“你没有故意这么做的理由,你没有!”陶兰泽扯着哥哥的手怒吼。
“我当然有。我恨他们偏心,恨他们把我交给严厉的爷爷管教,却把你宠得任性骄傲。你们仨才是一家人,而我不过是他们实现阶级跨越的工具。我要把你从他们那里夺走,我要让你染上跟我一样的色彩。”
“你在说什么啊,哥哥。”陶兰泽牙齿打颤,遍体生寒。
“既然你已经发现我去了GAY吧,看穿我不是完美的优等生,不再像以往那样崇拜我,不如随势勾引你,拉着你和我一起坠落。趁机离间你和妈妈的感情。”
“住口!陶如琢。”陶兰泽气得骑到哥哥腰上,双手按住哥哥的肩膀,把哥哥推到墙上:“你再胡说八道,我就咬烂你的嘴。”
哥哥搂住他的腰,轻轻抚摸:“这都是实话。我本就是一个品性低劣的人,所以才会钓着贾英豪争取科研经费,利用杜雅言的信赖合伙赚钱。甚至还要利用林珺激怒爷爷,把不能跟杜雅言恋爱的锅,甩在其它富家公子头上。”
“骗子,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明明是我先在半夜掏你的鸟窝。是我先勾引你的,你不要颠倒是非。”陶兰泽恶狠狠地吼。
“阿泽。别哭了。为我这样的人哭泣,不值得。”
“我没哭。我才没有哭。”陶兰泽吸着鼻涕说,“你总是这样,一次次把我推开,这次你休想再把我推开。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弃的。他的脑袋像被巨钟笼罩,一直嗡嗡的响,心儿已经碎了一地。以为早与哥哥心意相通,即使违背了伦常,至少真爱是没有错的。可哥哥却把这段感情说得如此不堪。更令他伤心的是,他对哥哥的感情更加不堪。好比凡人渴望把天上星辰据为己有,渴望在圣洁之物上刻下自己标记,一种窃取本不配拥有的美好的僭越之乐,把人见人爱的宝藏据为己有的卑鄙占用欲。这些不洁的想法,被血脉相联的爱欲包装,打扮成爱情神圣的模样,欺骗自己,亦欺骗他人。
如今一切伪装被揭开,他看到自己流脓的内里,发现幻想退潮后一地狼藉,不敢直面母亲的痛苦,哥哥剖心的独白,更不敢直面自己的肮脏的欲望。故而悲伤得不能自已,眼泪不受控的流出来,一滴又一滴,滴在哥哥光洁的脸庞,像露珠滴于荷叶更显光润。
在这心痛欲死的时刻,他却无法自控地向水源祈祷:“哥哥,哥哥……”
陶如琢听到弟弟的呼唤,升腾出扭曲的快乐。
弟弟眼中看到的不止是悲伤泪水,亦有全心的仰慕依赖,排它的独占欲、憋屈的挫败感,所有的情感混杂在一起,成为一曲摄人心魄的交响乐,乐声流淌成爱河,而他全身心沐浴在爱河之中,全身像过电一般,沉睡的渴求瞬间苏醒。
“哥哥,你……”陶兰泽惊讶地发现,哥哥莹白如玉的脸颊泛起迷醉的酡红。
哥哥粲然一笑,伸手兜住他的脖子:“我说过。我并不像你想得那么理性矜持,只是个控制不住自己的普通人。”
陶兰泽像在散发的恶臭的沼泽地闻到沁人心脾的兰花香,瞬间恢复清明,他抹了把泪,突然笑了。
是啊,为什么要哭呢。不管这份爱多么卑劣,至少此时此刻沸腾的念头是真实、炙热、纯粹。文明的条条框框否定了爱,却困不住源于本能的野性。
他用纸拧了把鼻涕,低头噬/咬哥哥的嘴,再次强调:“别想逃。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放手的。”
哥哥搂着他叹气:“我这么坏,你何必呢。”
“那我就要比你更坏,更恶劣。”
“啊!”哥哥的笑吟,好似昆山玉碎凤凰叫。
陶兰泽像得到表扬,越发卖力。
哥哥如舍身伺鹰的普罗米修斯,为了光明,愿意承受一切。
陶兰泽感觉不太对劲,难以置信地看着哥哥。
哥哥喘着气继续说:“我睡……睡不着,试用一下小玩具。”说着把湿纸巾递给他擦手。
他的脑袋像被巨大的信息流冲击,仍遵循旧有程序,茫然起身,跌跌撞撞冲到卫生间洗手。
洗完手,只见哥哥的模样。差点被口水呛到,急不可耐上前。
那舒服的熟悉感,好似暴风雪中迷路多时终于找到了家。吸引着他离热源更近一点,更近一点,令伪装的油彩被高温融化,露出原本狰狞不堪的真实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