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薄、脾气大,以及意外细腻的敏感情绪——通常而言,这是青春期男孩特有的三个特征,虽然这种说法听来总像在描述一个皮薄馅大的饺子,但大体意思不差。总而言之,现在的余礼意识到这一描述少年叛逆的理论,居然能被同理类比到黑云这样的青葱少犬身上。当然,这也很好理解,因为自小便待在玉兰基地的黑云,一直以来都是和人类一起长大的。
他没有见过母亲,也很少有同龄人,同一品种的犬倒是很多,但他们大都是踌躇满志地考进玉兰的,摩拳擦掌打算干出一番事业。好像只有黑云是命中注定要成为一头警犬的,没人问过他有无其他职业意向,只是因为生活在这,他便理所应当地要成为玉兰基地的警犬。
事实上,黑云并不在乎“警犬”一词是多么光鲜亮丽的头衔,他见过很多灰头土面的犬,乃至因执行任务而残疾的犬——曾经有一头名为“终结”的警犬坐着轮椅,独自留在树荫之下,他的伙伴还在操场上蹦乱跳地进行日常训练,但终结的未来却已经定格了——说实在的,这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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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曾经无数次冒出“大不了此后不做警犬了”之类的想法,尤其是此时此刻,这种念头在他脑海中越来越明晰,明晃晃的,像面前的红灯一样叫人挪不开视线。
余礼几乎在黑云奔出去的同时转过身,他看见黑云怔愣的表情、迷蒙的眼神,年轻的昆明犬垂下双耳,尾巴上的毛粘满了灰,而后余礼才看见排柜顶部高高亮起的红灯,像一只惊悚的红色眼睛,正在俯视其下的渺小众生。
那个背影落寞极了,在那瞬间连素来严苛的赵志云也说不出太多苛责的话,一向雷厉风行的老班并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他与余礼对视一眼,又看一眼黑云,用目光示意对方:你的犬,你去处理。
余礼不需要他的提醒,他放慢了脚步走到黑云身边,却并不说多少安慰的话,只是伸手牵住黑云的手指,放缓了语调温柔地说:“黑云?没关系的,我们再试一次……”
年轻的昆明犬停顿许久,久到余礼快要以为他没听清自己的话。他的尾巴垂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地面,看起来可怜极了。余礼想再靠他近些,用这种方式宽慰他,不料黑云猛地闭了闭眼睛,飞快地摔下一句“不”,转身就要离开。
余礼正握着他的手,因此黑云的掌心抽离时他只能握住一团虚无的空气。他离开的背影好似很镇定,紧绷的体态和匆忙的脚步却对应着脆弱敏感的内心。余礼下意识想追上去,同时莫名感到很疲惫,他大学的带教老师曾经将《育儿三百问——青春期亲子相处之道》从这位疯狂优等生的书单上划去,现在余礼却意识到这本书很有必要,他急需更多的方法论宽慰少犬不安的情绪,哪怕是空谈阔论也可以。
赵志云看他犹豫,比他更着急,正要直接下命令:“咳咳……”
余礼停下脚步,等候领导的指示。
随即赵志云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板起脸来摆出严肃刻板的表情。“你们解散了,余训导员。”他说,“今天的训练我不会留档记录,你们的训练记录从明天开始——我是说,你一定给我把黑云带回来,余礼。”
年轻的训导员闻言笑了起来,现在他一点也不着急了。他向这位体贴且含蓄的老班长回以一个军礼,而后才说:“谢谢您,赵班。”
他口中的“赵班”依旧皱着眉头,表情中兼具“还算识相”的欣慰和“还不快去?”的怨怼。余礼心道这又是一个嘴硬心软之人,微微笑着冲赵志云一点头,随着黑云的脚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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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的步伐很快,但实际上他自己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整个玉兰基地都叫他厌烦,没完没了的训练、绩效、考核,他糟糕的表现和迷蒙的前程……还有三个月后的警犬资格考试,桩桩件件都叫他厌烦。他本以为余礼的到来是改变这一切的起点,但是他,名为“黑云”的自己却走上了与目标相反的单行道……那个,他曾和越英约定的目标。
啊啊,越英,他又想起她来了。黑云停下脚步,他在不知不觉中走到这个地方,夷江江畔的河床,潺潺的流水拐了个弯,环抱住这一片空旷的沙地。柔软的云和带着凉意的溪水,像母亲的手温柔的触感,有求必应般抚平来者躁动的心。
“黑云。”
是谁在叫他?黑云闭着眼躺在沙地上小憩,阳光透过眼睑留下一片雾蒙蒙的灰,忽而视野中全然昏暗下来,某物的阴影挡住光线,倒影在他的脸上。
黑云睁开眼睛,看见熟悉的训导员的脸。他翻了个身,恹恹地道:“怎么找到这来的?”
“我猜你多半会在这里。”余礼在他身边坐下,“你很念旧。我问了越英喜欢的地方,赵班就给我指了这里。”
“多嘴。”黑云又翻了个身,把余礼留在背后,不想看他。
余礼看着他的背影,弯了弯眼角。“其实赵班一直和我说,你是很有天赋的孩子,你应该成为很优秀的警犬。”
地上的犬“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