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珽的笔迹和荀道长的人一般干净,内容却已从碎屑小事转为战事,再不谈练剑背经、抓雀扫雪,而是转为更为广阔的江湖与恩怨,问候显忧心,语气时沉浮,不变的,仍是他替大唐惩奸除恶的夙愿。
他偶尔娓娓道来战事见闻,将血涂的江山描成点滴、付诸寥寥数语,教人读了不致心惊也叹人生无常。
不知何时起,苏槐序便开始格外留心送到青岩的来信,回花谷也回得勤了些。他细细读过一并回复后附上有用的药方,由师弟转到华山再转给对方,半载一年又能得一沓回函,如此数年倒也从未间断,由此知道各自平安。
那年史思明称王于魏州,荀珽来函,诉说家师负伤后休养,取字一事师兄由他自己做主,他便想听听苏槐序的想法。
苏槐序轻轻一叹,能剑斩强敌的荀道长,确已到了弱冠之年。
磨砺之余剑自锋,荀珽字里行间的盼复之意苏槐序读得真切,荀道长出必染血的除魔之名他已从别处听闻,可似乎信笺上的荀珽仍是那个手捧果篮的小纯阳。
战火纷飞,家书万金,苏槐序经此几年越发体味到个中珍贵弥足,却也越发不知该如何回复。不知战乱数年可还会有促膝闲谈的未来,不知他期待的除了惩奸除恶是否还有其他。
信使在前门催促不停,苏槐序数度提笔悬而未决,末了便回“子卿喜恶但凭尔心”,墨迹未干便给人收走。
荀珽的回函来得极快,这回是由出谷的师弟顺道带出来的,交到苏槐序沾了药粉的手上,门人便见与血肉为伍、疲于疗伤的万花霎时绽开微笑,恰如初春序幕令人从严冬里回暖。
荀道长作书时正在太原府,交待自己即将南下,听闻近年苏槐序早以医术出神入鬼而享誉,若至河东道有幸可得见,署名荀子卿。
但寻子卿,苏槐序翕动唇瓣如是道来。
苏万花累年救人治病“医鬼”之名渐响,凡重伤者命悬一线交到他手上多半能活。只是苏万花医人手段利索也残酷,手起刀落见血不眨眼,惯有的淡笑背后是日渐古怪的脾气,遇着不想医的,唇边的笑意便可骤冷结冰,眼睁睁看人濒死也未必动一动针尖。
求医者提心吊胆,苏槐序却不以为然,战火里死伤稀松平常,有的人救活了也不会醒,暂时醒了转眼便会死去,尤其是凶神恶煞攥着医师的前襟要开方子的,不如不救。
师弟便会及时站出来,打圆场说药没了,治不了。
苏槐序懒得多言,微微一笑便兀自找别的消息线索去了。
大唐危殆人人自危,百姓尚朝不保夕,何况深入兵戈杀伐腹地的剑客?旁人不知,师弟却清楚,收到荀道长的信时自家师兄会非常高兴,不仅得以松一松绷着的神弦,心情好还会多医几个。
只是,这是苏槐序收到的最后一封信,准确地说是最后第二封。
苏槐序知对方历战数载难免身心俱疲,答复时打趣说荀道长的除魔剑比他的太素九针毫不逊色,数年征战不知苏澈医人多,还是荀珽诛敌多些,待日后相见也不知如何比对。
此信自发出迟迟得不到回音,连按时收信的师弟也感不对劲,忙托人询问。
那名副其实的最末一张信笺半年后姗姗来迟,纸页灰而发皱,装在未有署名落款的封里,歪歪扭扭笔迹匆忙交待了荀道长已南下,只算得上半封口信。
邺城之战大唐兵败,荀子卿草草送出那半页纸,从此杳无音信。
苏槐序与他断了联系的两年来,没有少回万花谷,也经常去函华山与荀子卿待过的军营问信,偶尔收到些零碎的行踪消息却始终找不到人,更是再没收到过荀子卿本人的信件。
战场那种地方危险重重,剑再锋他仍是一个凡人,会伤会痛,会累会悲,会遇见什么不预知的危险,会命悬一线。
人还活着,他极偶尔能从别处意外听到一点行踪,只知道他还活着而已。
苏槐序自嘲从前未曾这般寻过人,如今救遍人鬼却连一个人的近况都不得而知,可笑而烦躁。
万花就此萌生悔意,当初他留在青岩,他是否也会留在华山?那些来不及琢磨的平淡岁月,居然就这样不复再得。
但寻子卿,不知何故一语成谶。
苏槐序往后偏爱往战地走,到手的病患伤势也更为麻烦,还常常离开医队失踪个十天半月,人也越发冷漠,明明是温和的笑,却没有什么温度。在旁人看来,苏万花大约是医人医乏了,不够厉害的伤势已入不了他的眼,眼光高得不肯随便医人了。
这话多少有些讽刺,唯有师弟知道,在天灾人祸的当下寻人不得,不将人迫死便将人逼疯。师兄找他问询已频繁到一个月两次而不自知,唯有趁机央他帮忙的自己捡了大便宜。